一
沿途，诸如晚樱、油菜花的盛大花事，在我抵达溪口牛角湾的时候开始隐匿。举目处，溪大线两侧那一幢幢空无一人的建筑，潼溪上一座座斑驳古旧的石桥，以及桥下肆意滋长的青苔，瞬间已带我跌入了一段逆行的时光——那一刻，所有的热闹仿佛都已经散去，只有老旧的光阴在梧桐枝丫上的巨大蛛网里一寸一寸地攀爬着，静谧而萧索。不远处是闲置的厂区，潼溪水潺潺流过。
车子停在路边，“浙江巨化化工矿业有限公司精细化工厂”的褪色招牌已无端透了落寞，走过石桥，那被唤作“小布达拉宫”的主厂区便印入了眼帘。我有些怅然，纵使我再怎样去忽视那些杂芜的细节，譬如破败的台阶，长满荒草的墙根……眼前的情状依旧似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妪，满脸的皱纹，衣衫不整、白发凌乱。而依山而建的厂房里，再听不到轰隆的机器声，再没有往来奔忙的矿工们。当风声凛凛呼啸而过，我只看见紧闭的门窗和斑驳的墙体，仿佛瞬间已经荒凉了，残败了，如一座荒城。
我对牛角湾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它的矿产资源丰富，曾是浙江省黄铁矿的主要矿源地。“牛角湾黄铁矿区面积约1.68平方公里，分布矿脉34条。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已经开矿，时至2015年闭矿，目前仍保存有矿洞、厂房、吊井、通风口等设施。”如果这寥寥数语可以概括我眼前的场景，我要如何才能去想象这里曾经历了什么？当我凝神，眼前的每一株老树、每一扇铁门、每一处旧楼，以及每一座老桥都如同一匹匹老马，将我慢慢地驮回从前，那些册页缺失的陈年片段，我能不能重组，以及还原？
牛角湾的山势并不险峻，相反它有些平缓。我沿着昔日采矿的便道一步一步往上，林木、毛竹和那些不知名的灌木已越发青翠葱茏，而脚下曾经被踩过无数次的路石此刻已遍布苔藓，如一条寂寞的时间隧道蜿蜒在墨色山峦上，它连同那锈迹斑驳的吊井一起极富沧桑感。我可以拍照么？光影闪烁的旧时光里，有多少矿工走过这条便道，乘坐这架电缆吊车，下到黄铁矿的深处？挥汗如雨的瞬间，可是他们激情燃烧的岁月？
“1985年，龙游黄铁矿由生产型矿山向生产经营型矿山转变；1987年建成年产600吨氯纶短纤维和年产700吨无水三氯化铝两项工程，其中三氯化铝产品质量超过国家一级标准，远销国内外；繁盛时，矿区有1500多名员工，与厂房配套的还有宿舍、招待所、卫生所、学校、商店、工人俱乐部等……”我可以想象的是吗，那时候的人头攒动和闹市繁华？此刻，我却看到了人去楼空，听到了“闭矿了”。原来时光早已风卷残云，那样的黄铁矿已经远去了。
二
夜深忽闻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牛角湾是不是带了一些特定的气息，于某个瞬间风驰电掣地扫荡着谁的记忆？一如我们都知道，它曾经霸占了太多人的青春和岁月。如果你曾经在这里挥洒过汗水，或者买过冰棍、跳过舞、打过球、约过会，你敢说这些旧事已经让你遗忘殆尽？
而最深刻的却一定不是这些，而是终于有一日，黄铁矿宣布闭矿，以及停废。
震惊吗？没有。这也许是每一个从事矿井作业的人都知道的事实，矿产资源再丰富，它的储量也是有限的，更何况牛角湾黄铁矿已经有了四十余年的开采历史。比起它一度作为龙游支柱产业所产生的经济效益，还有另一个事实和另一组数据也是惊人的，请看：
“在黄铁矿的开采过程中，由于湿式作业、选矿和洗矿需要，产生了大量酸性(pH2.5-3.5)废水，同时还夹杂着重金属镉等有毒物质。如以黄铁矿废水污染过的河水作为居民直接和间接饮用水源、农田灌溉用水，可能对居民健康造成损害。龙游黄铁矿在四十余年矿石开采历史中，每年排出酸性废水约100万吨左右，仅经自然沉淀处理，就近排入灵山江中，同时排入含镉废渣近50万吨，致使该江及下游受到污染。环保部门水质监测资料表明，与上游对照相比，黄铁矿废水排污口下游pH值下降，总硬度、镉、铅、铜、氟化物增加，水质从地面水I类标准急剧下降为Ⅳ、Ⅴ类，该江生态遭到严重破坏……”
这是浙江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朱益民先生在《黄铁矿废水污染对居民健康的影响研究》中的内容摘要。显而易见的是，因为黄铁矿长时间的开采，灵山江的水质已经遭到了严重的污染。
水是生命的源泉，是生命存在与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同样是构成人体组织的重要部分。但凡有点常识，谁都知道水的重要性。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著到：“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水补。”还有什么比水受到污染更影响民生问题？闭矿，势在必行。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黄铁矿所在的巨化就投入1.5亿元的资金进行“三废”污染源治理，不仅相继建成了各类环保装置，还加大技改力度。当牛角湾矿区每年数十万吨井下酸性水经过处理后贮存的大量污泥造成了二次污染，矿区成功地以电石废渣替代石灰乳为介质进行中和，不仅降低了处理成本，污泥也得到了开发再利用。诸如此类的努力，以及直到现在还在进行之中的污水处理工程，一直以来，是黄铁矿人对环境保护的严谨和敬畏。
连石斑鱼也回到潼溪了，不是吗？而牛角湾那被硫矿长期浸染的棕黄色溪石，此刻看起来，又温暖又优雅。
三
当更多的话题落在牛角湾的开发方向上时，我的目光正掠过公路一侧那一幢幢青砖黑瓦两层结构的办公楼。彼时八十年代最让人欣羡的小洋楼，此刻，一片寂然。
如果，牛角湾矿区只这样以一座空城的模样出现在世人的视线里，有多少人，会为之扼腕，为之叹息？
如果，那些年里在这里挥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兄弟们相邀前来，看到的只是眼前的颓靡、老旧，和破败，他们的眼角，会不会淌下浑浊的泪水？
“工作了十多年的矿山，不管当年的工作是苦是甜是酸是辣，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难以忘怀的记忆。甜酸苦辣都是歌。”衢州籍音乐家牟学农如是说。短短数语，已足见他对黄铁矿的深厚感情。
我不知道牛角湾还会定格在谁的记忆里，但是那些经过我们青春岁月的东西，总是会定格的，总是会凝固的，无论是好是坏，连同我们最初有过的悸动、颤栗、感怀，以及一些欢喜或哀愁。那时候，我们又是怎样投入到黄铁矿开采工作中去的呢？——诸如此类的话题只一触及，眼前这些近乎已经荒废的建筑，譬如职工食堂、宿舍楼、洗衣房，便瞬间有了温度，有了回忆时跳动的脉搏，如阳光铺洒大地，早已熠熠生辉。
想起那年去遂昌金矿景区游览，它将唐代的、明代的金窟有机地联系起来，并配以陈列金矿石的“黄金走廊”和触目惊心的“矿难遗址”，让人直以为走进了几百年前的采矿现场，也因此吸引了众多的游客慕名前来。牛角湾作为黄铁矿的遗存，它承载着的是工业文明和整个矿区的历史记忆，具有特殊的文化价值。如此，它能不能“以工业废弃地为载体，在不改变原有遗产结构布局的前提下，通过景观再造，真实再现黄铁矿生产时期的生产、生活和时代精神，使往来游客在游览过程中感受到工业遗产特有的艺术魅力呢？”
这是牛角湾矿区作为“工矿旅游”的一种构想。其实不管是哪种方向的规划发展，诸如矿山公园、影视基地开发，或者休闲养生旅游，整个的牛角湾，作为2016-2030溪口镇总体规划中旅游发展的重点区块，都会以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我为牛角湾的未来欢欣不已！”
“当牛角湾那更美好的明天到来之际，当她那沧桑而美丽的矿山公园建成之际，我一定会是她的第一批游客。当然，也一定会为她再谱写一首歌。”
听见了吗？这是多么动情的声音。原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牛角湾，你的时光，值得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