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心美文

  太阳刚升起,王村的十字街道就聚集了三三两两上了年纪的老人。眼下正是寒冬腊月,没什么农活,人们茶余饭后,都愿意来这里闲聊。王村地处偏远的小山沟,全村不足一百户人家,这个位于村中央的十字街道就是它的“政治经济”中心。说它是“政治”中心,因为王村的“两委会”就在这里。那是三间土木结构的瓦房,斑驳的红油漆大门一年有三百天都挂着将军不下马。它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大门左右两边挂着的白底红字和白底黑字两块条形木牌显示出了它的神圣。因为这座瓦房面南背北,闲聊的人们都喜欢聚集在它的屋檐下,享受着温暖的阳关,品咂着烟卷,说东道西,唾沫星子飞溅。无论王村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习惯先把消息带到这个屋檐下,再由这里扩散到全村去,这也算是“政治”中心的另一层含义吧。说它是“经济”中心,因为这里有全村唯一的杂货部,经营烟酒百货油盐酱醋等日常生活用品。其实“政治经济”中心是王村为数不多的几个有人的称呼,没知识的普通百姓更喜欢把这里称作闲话中心。

  今天人们谈论的话题是昨晚突然去世的李仲平老汉。老汉前天上午还蹲在这个屋檐下,嘴里“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听人们说东道西,今天突然就离世了。李仲平已经七十有余,这把年纪的老人说殁就殁不足为奇,人们议论的焦点是李仲平的二儿子李鸣。

  李仲平原是距离王村十里开外的李家屯人,兄弟四个,他在家排行老二。因为家贫多子生计难以维持,李仲平的父亲偷偷干起了贩卖烟土的勾当。李仲平八岁那年,父亲被依法处决。这下日子更没法过了。李仲平的母亲在众亲友的劝说开导下,把老三老四卖给别人,独自拉扯老大老二艰难度日。十二年后,她拼着老命给大儿娶了媳妇安了家,而对二儿李仲平,实在是有心无力。后来经人介绍,李仲平入赘到王村。李仲平婚后日子还算过得去,七年时间膝下添了两儿一女。按照当地风俗,大儿和女儿跟妻子姓王,二儿跟他姓李。不幸的是,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妻子因心脏病撒手人寰。当初李仲平的母亲当了娘又当爹拉扯两个儿子,如今李仲平子承母业当了爹又当娘拉扯两儿一女。大儿王浩和女儿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唯独二儿李鸣成绩优异,考上了某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X市一家国企工作。在农村,上门女婿被人瞧不起,丧妻的上门女婿更易被人欺侮。王村的人都说,李仲平偏爱二儿,虐待大儿和小女,其原因就是姓李和姓王之别。人常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别忘了还有四个字——人言可畏,弱者在一片诋毁声中,往往因为影子斜显得身也不正了。李仲平三十九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某无儿无女的寡妇,最终因妻兄横加干预未成。怯于王家家族的势力,也为了求得安生的日子,李仲平终生未再续弦。不管外人怎么刁难,三个孩子对老人很孝顺,一家人也算是其乐融融。

  王村的文化人王洪发问:“李鸣回来了没有?”

  杂货部老板王老五说:“没有。老李殁得突然,就算给李鸣打电话,他一时也赶不回来。”

  老支书说:“李老汉偏心眼儿,就爱这个儿,谁知到头来父子俩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王洪发愤愤地说:“这个没良心的,已经有半年时间没回来看他老爹了。以前大伙儿在仲平老汉跟前提起他二儿,他喜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再提起,老汉啥话也不说,权当没听见。还是王浩两口子孝顺,把老汉伺候得周周到到,让老汉能吃上热饭,睡上热炕,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的。”

  老支书慨叹说:“李老汉对不起大儿,老了却只能靠大儿养活,不知道他心里是啥滋味。唉!人还是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王洪发说:“这年头,人一有钱就忘本。李鸣在城市工作,不但有钱,也有头有脸,还会把他这个农民爹当回事?”说罢撇撇嘴,随即带出了“哼”的一声。

  “王浩说他弟经常给家里寄钱。”有人立刻纠正。

  王洪发不满地看了那人一眼,说:“那是王浩怕人笑话,给他弟脸上贴金哩!”

  那人又说:“我见过王浩拿的汇款单,就是李鸣寄的,有好几百块呢!”

  “区区几百块,对咱农民来说是不少,可对城里人来说就是九牛一毛。李鸣往家里寄上几百元,省得李老汉烦他,说难听点儿这是在打发要饭的……”王洪发有板有眼地说着,用旱烟锅头把地敲得“梆梆”响。

  老支书说:“我知道仲平老汉的心思。那天他对我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李鸣站在他面前,老汉是想儿啊!钱能代替人吗?”为李鸣辩护的那人不再言语。

  王洪发说:“李老汉命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最疼爱的儿子又忘了本。我听人说他咽气前不住地念叨二儿的名字,顶啥用?”说罢“嘿嘿”一笑,看似幸灾乐祸的样子。

  众人纷纷责骂李鸣,言谈中对李仲平老汉也颇有微词,说他心胸狭窄偏爱二儿,不料却养了只白眼狼,是不幸也是上天报应。

  这时王洪发大儿媳妇,村里有名的夜叉秋莲扯着嗓子在不远处冲着王洪发叫嚷:“还不往回走吃饭,等着我给你端来呀!”王洪发脸一红,立马小步跑着往家里赶去。众人看吃早饭时间到了,也纷纷起身回家。

  早饭后,这几位老人又鱼贯般来到闲话中心。王老五告诉了大家一条极具轰动性的新闻:李鸣已经死了。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半年李鸣不回来看望父亲,原来他早已不在人世。

  吃早饭的当儿,王浩来王老五的杂货部购买烟酒,给他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半年前,李鸣突发心脏病而亡。临死前他叮嘱家里人说,人生的三大不幸,父亲已经受了两个,不能再让老人经受老年丧子之痛。全家人按照他的意思,把消息隐瞒了下来。至于这半年李鸣给家里汇款的事,全是他妻子以他的名义寄的。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大家这才记起,王浩母亲的家族有心脏病史,王浩的爷爷、太爷就是因心脏病而死。算命先生说过,这个家族每一辈总得死一青壮年,要禳除必须招上门女婿。在农村,有女无儿的人家才会给女儿招上门女婿,王浩的母亲有个哥哥,本来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人,可别人打听到这个家族有心脏病史时,均望而却步。王浩的奶奶眼看着女儿到了婚嫁年龄却无人提亲,也缘于算命先生的话,无奈之下招了娶不起媳妇的李仲平入赘。可是灾难并未禳除,王浩的母亲三十来岁就丢了性命。

  王老五叹息说:“李鸣考虑得周到,宁肯背着不孝的名也不愿意让……”

  王洪发打断他的话说:“什么考虑得周到?让李老汉含恨而死就是不孝。”

  王老五争辩说:“不管怎么,李鸣这孩子的想法是正确的。”

  王洪发“哼哼”两声,说:“到底是儿子死了对李老汉打击大,还是养了只白眼狼对老汉打击大?我看是后者。”王老五坚持是前者,二人辩论起来。人群中有人支持王老五,有人支持王洪发,一时争得不可开交。

  老支书摆摆手阻止说:“都别争了!这个问题要全面地分析,冷静地分析,辩证地分析。如果李老汉知道儿子死了,说不定经受不住打击早就没命了;可是这半年老汉天天盼儿子回来看他,可就是盼不回来,最终老汉误以为自己养了只白眼狼,含恨死去。这二者比起来,各有利弊。”

  王老五问:“你直接说,到底哪个对李老汉打击大?”

  老支书说:“只有李老汉自己知道。”

  王老五说:“可李老汉已经死了。”

  老支书双手一摊,说:“所以这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迷。”

  王洪发轻蔑地一笑,说:“你这话等于没说。”

  这时秋莲又在老远处冲着王洪发喊:“别在闲人堆里磨牙了!圈里的猪跑了。”

  王洪发“噌”站起来,小步跑着向儿媳妇奔去,还不住地问:“啥时跑的?跑哪儿去了?”

  老支书看着王洪发的背影,说:“洪发一听见秋莲的声音,魂都没了。我就不明白,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咋就怕儿媳妇?”

  王老五说:“可能是做下了对不起秋莲的事情。”众人哈哈大笑,闲话中心又有了新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