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探梦散文

  四季变换无情,年华消退无情,总是让满头青丝、一脸朝气,渐渐变为“发少嫌梳利,衰颜恨镜明”。有时,就连一个承诺、一个企盼,也随着起落的时间潮渺然远去!记得那年初春,北京语言大学来园的一池春水绿波荡漾、鸭群初现。我与即将毕业回国的法国留学生路雨欣(中文名)在小桥边话别。他讲起少年时期随父母来到北京,听到的故事,看到的神话剧。话题渐渐转到“黄粱美梦”的传说和民间戏剧《邯郸记》的精彩处……

  直到黄昏、直到高校的街灯依次闪亮。我们握手挥别、深情相约,下次在北京见面,我们一同到河北邯郸去“寻梦”。

  口头约定与践行诺言,难摆脱变数的掌控。一别多年,鉴于种种原因,我们一直无缘再见。路雨欣在微信里自嘲说,当时我们谈黄粱梦,由于身边没有蒸煮的黄粱,也没有仙人指点,所以至今好梦难圆

  或许是因为上述缘故,河北邯郸黄粱梦村,我去过N多次,而且总是在初春时分。记得那年,我赶到邯郸黄粱梦村,恰恰赶上初春耕作期。但见柳丝垂岸、春雨如酥,庄户人家笑吟吟荷锄而行、播种绿色。与动态相对的静物,是古道边静静的残碑、池塘中消融的残冰以及老柳下废弃的石磨。我慢慢走近“一枕梦黄粱”的吕仙祠,浮想联翩:千百年来,枕上的幻境瞬间消逝,梦的余味却悠长深远。否则,村口的牧笛,不会对此追述不已?古道的石磨,怎会对此默想到今?

  “黄粱美梦”发生地——吕仙祠的殿阁,虽然历经沧桑、洗尽铅华,但格局错落有致,门楣及楹联上的题字,无一不是当代艺术名家的墨迹,如此便让我步履放缓,带着敬慕之心认真赏读。吕仙祠山门门楣上刻有“邯郸古观”四字,其笔风不用认真辨别,就知是书坛巨匠启功先生独到的“铁画银钩”。行至仙家炼丹入口处——丹门,首先入眼的就是“泽沛苍生”四字匾额,为当代一流书法家欧阳中石所题。欲入群仙居住地,必经午朝门,登石阶、抬望眼,见门楣上书有“神仙洞府”四字,看其书法神韵,不难看出,是中国第一代西洋油画家、中央美院教授罗工柳之作。在第一大殿——钟离殿前读联,可瞻仰已故书协副主席刘炳森先生的遗墨……古代智者留下黄粱之香,当代人杰留下翰墨之香。久远的香气和眼前的香气丰富了吕仙祠的神秘,不知是否能让寻梦人幡然彻悟?

  吕仙祠的核心处自然是卢生殿。有的游人,站立在卢生侧卧入梦的石像前陷入沉思,有的则从环墙壁画中,浏览梦境的变化。唐代沈既济与明代汤显祖笔下的卢生是幸运的,他在吕仙的注视下入梦,在黄粱将熟时惊醒。梦中富贵亦真亦幻,醒后感悟万金难求。殿前一联令我震撼:“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想芸芸众生,大多在为眼前的得失而身心疲惫,又有谁能经历百年,超越世间的苦乐酸甜、风刀霜剑?

  始建于北宋年间,不断毁损又不断修葺的吕仙祠,眼下已难觅古建。但卢生殿一侧,长长碑廊间却留下历代文人吟诵的诗句,语句或有超脱感,或有遁世意味。较有代表性的或许是清代水利专家、悲凉派诗人陈潢的绝句:“富贵荣华五十秋,纵然一梦也风流。而今落拓邯郸道,愿与先生借枕头。”我仿佛看到,清初,贫困潦倒、怀才不遇、路经邯郸的书生陈潢,在卢生殿前长吁短叹,一面题诗,一面企望能像卢生一样进入黄粱梦的情景。那天,陈潢离开卢生殿后,这首诗便被河道督办大臣靳辅看到,大加赞赏之余,举荐陈潢为河务参赞。大才饱学的陈参赞面对苏北黄河、淮河、运河连年溃决、水患严重,采用“车水攻沙”之法,堵塞决口,让漫溢的洪流重归故道。然而,正当陈潢被当朝重用、准备再展奇才时,被躲在暗角的小人所陷害,病死狱中。追忆至此,我恰好看到,诗风苍凉沉郁的金代文人元好问那首题壁诗:“死去生来不一身,定知谁妄复谁真。邯郸今日题诗者,犹是黄粱梦里人。”我仰天叹问:“为何专注事业者总是磨难多多?”

  侧院有名梦馆,记载了古代名人形形色色的梦,让人感到有些扑朔迷离。古来名人的那些富贵梦、爱情梦、发财梦或是凶险梦是否一一应验,或许只有上苍知晓。世人常叨念的,大多是他们生前为国为民做了些什么,死后为世世代代留下些什么……

  走出吕仙祠,穿过黄粱梦村,继而驶上京石高速公路,我仍在车中痴痴地想着:没有梦的人生会有乏味感,多梦的人生又不免有失落感。人们无法拒绝梦的缠绕,却能感悟梦的意境。梦境常伴庸者鼾声如雷,却往往让智者惊醒回味。梦中胜迹,虽模糊不清,却可供追味。胜迹里的“梦说”,听来近似荒唐,却能冷却与日俱增的贪求之念。好在梦醒时分,神游千里始归来,得失荣辱,瞬间已入曙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