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安稳的美文

  伶仃百世,才求得一次情分。种种情分里,太多言不由衷,以及弥补不来的悔恨。

  苏安三十六岁,母亲病重。从医多年的母亲,尽管在生活中对自己处处严格,却依旧逃不过常年接触药品药剂带来的病痛。苏安记得,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以为年轻力壮经得住这些折磨。

  就像苏安也以为,时间那么长,有些误会不必急于解释。所以再多悔恨也只能是悔恨。

  苏安的印象中,母亲二字,可以是热情,可以是姿容,可以是潇洒,却独独不能是家庭。

  从前苏安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一点儿都不爱你,不会在乎你。现在想来,一个倔强的母亲和一个更为倔强的女儿,怎么可能轻易卸下各自的伪装。

  这病房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苏安好几次都受不了地干呕。母亲靠着一只软糯糯的大白熊,笑她:“你怎么和我一样,我就不能闻这些味道,特别是烟味,你爸还戒不了。”

  苏安将大熊的鼻子拧了下来:“你也不嫌硌得慌,你那些要退化淘汰的基因都原封不动地留给我了。”

  母亲微微笑了,心满意足。

  于苏安而言,也是这样的。母子三十几年,从来没有耐心地陪着她坐一会儿,到了这不得不的时刻,苏安才发觉这些年她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半辈子的好时光,在她的不理睬当中,过的寂静无声。

  母亲其实一直都是小孩子,跳着逃避繁琐的杂物,最喜欢躺下来看着电视吃着零食,看见漂亮的衣服就想买下来,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穿得了。旁人羡慕母亲保持的好容颜,苏安怀疑母亲这么多年究竟有没有身为人母的自觉性。

  可这心里住着二十岁灵魂的母亲,在每一次与她相处时,都是冷冷清清一张脸。苏安就想问她,那么多年,她怎么能坚持下来?

  一副看似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苏安将带的饭给她:“你快吃,这猪头肉的味道这么大,你一个女人口味怎么这么重呢?。”

  母亲笑着接过,吃的很香,也不忘说一句:“我又没有求着你给我带。”

  “还不是可怜你躺在这儿,”她自觉后退两米远,最后退到窗前:“下午我把悠悠喊过来看你,我真受不了这味儿。”

  母亲一脸不情愿:“看你以后病了怎么办?还受不了,那你回吧!”母亲将餐盒放下,想了想:“别让悠悠过来了,她那么闹腾,我还想多活几年。”

  苏安将病房大概收拾好,和她作别:“那你睡着吧,我晚上过来看你,想吃什么?”

  母亲已经顺势躺下,闭了眼盖好被子,嘟囔一句:“带什么也不是你亲手做,问了有什么意义?”

  苏安轻轻关好门,嘴角一直上扬着不肯收敛,她也好奇,将老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姑娘一样。她也不得不承认,母亲虽然和她冷淡,但却事事顺着她。她也是这才体会到,和母亲说话,原来可以这样轻松,这样毫无防备。

  血浓于水的亲情,哪里受得了这长年的疏离。她现在补救,好像还来得及。

  她以前说,母亲是她的敌人。敌人二字,她说的咬牙切齿。

  这三十六年中,前十八年都是纷争,后十八年都是僵持,到如今才肯卸下面具,好好谈一谈以前来不及说的母子情深。也才体味到这一生一次的爱恨,因血液都显得轻薄不起眼了。

  夜晚苏安失眠,将往事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哭得泪眼模糊。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选择放下,何必等到过了相伴依偎的年纪,才想着挽回,才选择后悔。

  后悔?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后悔,她以前听过母亲的一次后悔,当时就默默地流泪失眠,还告诉自己她没有理由后悔。

  十八年的分节点,因她无意间听到的一句后悔,将满腹的责怪化为了强撑的倔强。

  也是一个晚上,她发烧早早睡下,中途醒来想要喝水,迟疑地想着要不要喊一下母亲,就听到一阵微弱急促的哭声,她不知道母亲在和谁说话。像是鬼使神差,她走到门后细细地听了起来,母亲哭得很慌。她说这么多年委屈了安安,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减少这些敌意。

  最后她听到的是:就算安安一辈子不原谅她,她也认了。

  苏安泣不成声,咬着牙默默走回床上躺下。也许是发着烧的原因,她湿了枕头的泪,在滑过脸颊时,是那样的滚烫。

  每个女人的心思都是细腻的,苏安不信。第二日给母亲带的是悠悠早起做的汤包和鸡汤,时至现在,苏安还是下不了厨。

  母亲问她:“悠悠回去了?”

  她点头:“她上午要给辰牧开家长会,过两天就能陪你了。”

  “哎!你可是姐姐。”母亲又开始了:“你看啊,辰牧都一年级了,你也不想想自己,妈这身体也不好了,以后谁照顾你啊?饭你都吃不上。”

  “妈,您少操心啊,我去给你打水。”苏安拿了水盆出去,关门的时候磕到了脚,嘶了一声。

  是这样的,母亲对不起的人,一直都不是自己。没有碰过家务的她,走路都需要人陪的她,包里永远备有创可贴的她,哪里受过什么苦?

  她缺失的不是这细心呵护的照顾,是温馨祥和的童年。

  十几岁叛逆的年纪,她把母亲当成了生人,把被她丢下的自己当成了孤儿。她大概只是羡慕那些张口闭口都是母亲的伙伴,然后把这份格格不入当做了心病。

  “你眼睛有点肿,昨晚是熬夜了?”母亲笑她:“涂了这么多遮瑕的,丑死了。”

  苏安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却兀自红了眼眶。

  “安安,推妈出去走走吧。”母亲突然叹气,她懂她的表情。

  苏安扶她下地,噗呲一声笑开:“你怎么又胖了啊?”声音里有酸酸的鼻音,一开口的同时,有两滴泪就滚落下来了。

  空气稀薄寂静。

  “你这孩子。”她知道,背对着她的母亲,也是红了眼眶。又顿了顿,勉强笑开:“我可没有怪你啊,你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你嫁的迟。”

  “我知道,那个时候你还说呢,我这个人心冷无情,最适合孤独终老。”

  再没有说话,只是母亲的手慢慢拉住她的,很用力,用力地有些虚晃。很巧妙地避开那些不开心的,谁都绝口不提,但他们知道,积了这么多年的怨,就在这几天,全部化解了。

  往事如何都不重要了,她能感受到母亲有多享受这段时光,安静,绵长。

  烈酒可以饮,一杯穿肠,一杯洒脱,一杯祭过往,一杯待余生。

  朋友可以换,一位谈心,一位缅怀,一位伴着痛,一位流着泪。

  总有人和她说,相遇便是难求的缘分,相伴更是几世的迷途。她明白了。

  她说她逃不过孤独,命里清冷。她不信。

  她说她心硬还强势,不通感情。她不信。

  她说她话少性子淡,不能走远。她不信。

  她说她五指缺灵气,手中无物。她不信。

  她骗她,嫌弃着她的模样,却细细打点好了一切。

  她由一个少妇走成一个满脸世事的妇人,将她捧在手里千般呵护,却总是不去表达。她说自己就是直言直语,爱就爱,恨就恨,活的自在潇洒。

  苏安笑她:“还潇洒呢?明明那么爱我,这么多年不说。”

  母亲一脸埋怨:“自己养的不得好好供着?而且,你也不爱说话,你妈我和那么多人都聊得来,偏偏和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倒是想说呢!”她竟然说上瘾了:“你是不知道啊,换了别人还以为你不会说话,该送去医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了。也就是我,觉得自己的孩子没病。”

  “我不是以为你不喜欢我呢,您跟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啊,还这么多年。”苏安也反驳,和她计较着究竟是谁的错。

  “傻孩子,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她可真是老了,成天感叹:“更何况,我欠你的那些年,都该好好补回。可谁知道,你是那个性子,让我越欠越多。”

  阳光晴好,天很高,云很少,风很暖,日子还长。

  这才是拥有最好的时光。

  “都会补起来的,那些没来得及的好时光。”

  “你说的啊。”

  伶仃百世,求得这一世情分,她怎敢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