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玉米、棉花散文

  一

  农人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媒人提说的,绝大多数的男女婚前都是不相识的。我的父母也不可避免要走这样的程式,但一细想,这样的程式也没有什么不好,简单而且实在,实在得只剩下了日子,只剩下了日升日落的操持。

  因为穷嘛,穷人就得这样!把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省略了,两个成年男女,经过双方老人的掂量,经过家境人品等等各方面的考察,点点头就是一桩婚姻。婚姻建立起来,就是20年30年甚至50年!要相信,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虽然属于封建的东西,但有很深的渊源,不是那一代人所规定的,也不是那一代人所反对所抗争,它就不存在了,它是一个很硬性的东西,无论是谁,无论哪朝哪代,只要有婚姻,它就是一个不死的东西!

  农民就要耕种,父母亲的感情就在耕种之中培育了。一茬茬的麦子玉米,种了又收,一茬茬的棉花,采了又种,泥土的沁香为崭新的生活更添一种姿彩,年轻就是财富,黑天里走路不觉得怕,泥泞里摔倒不觉得慌,顶风冒雨是年轻人的天下!

  我曾经问过他们,如果让时光倒退40年,你们还愿不愿回到那个饥饿贫穷的年代?父亲满脸堆笑,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说,愿意!而母亲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膝,将满是皱纹的脸埋在了里面,泪水汹涌而出,说,罪可遭大了呢!我问她,都遭了什么罪?她守着父亲湿嚅着唇,什么也说不出。一着急,拾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冲着场院里正在下蛋的鸡们就打了过去,鸡们扑棱着翅膀,嘎嘎将碎杂的鸡毛掸落在了我们的周围!

  我想,《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结了婚,要长期生活在农村,也会消逝了属于他们的缠绵悱恻;《桃花扇》里的英雄美人,要是沦落在民间,不知他们会不会还保存那滴血的信物?《牡丹亭》的借尸还魂呢,那就只属于戏文,与生活真真正正牛马不相及!

  但我告诉你,我的父亲就喜欢这些,甚至迷醉这些。每每在秧歌队里唱响这些,对他就是天大的恩典!他也有瘾憋不住的时候,憋不住了哪管他春天秋天和冬天啊,顶着大风照样呼啦啦地唱,望着吐红穗儿的玉米照样哼哼唧唧地唱,而落了大雪,场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独独剩下他自己的时候,他更会扯了嗓子,鼓着两腮,向天喷出一口热气,吼一声,胸中便滚滚烫烫着了火一般,他就以为自己不是个农民了!

  农民就只会做不是农民的梦,都说他不该是个农民,但他就是一个农民。农民的日子还是要屈服于肚皮,肚皮是爹,肚皮是娘,一家人的肚皮那就是祖宗!你让一家老小吃不上饭,你就是对不起祖宗!混个香嘴臭屁股的胃满肚圆,天黑对着一盏麻油灯吹气解闷,那才是女人孩子老人的福啊!

  可父亲就是躬不下腰身,他对于土地的热爱远远赶不上母亲,母亲总是害怕父亲这个样子一家人会跟着挨饿,所以总是恨恨地甩开膀子大干!父亲却从来不急,你必须按照他的慢节奏来逐一解决问题,你必须让耕牛听他的,不听他的,他就会撂了缰绳,什么也不干!他也急啊,你看看,耕牛都和我做对,明摆着不让干嘛!……

  母亲为此很看不起父亲。

  但是,他们为此依恋的土地上,照样长起一茬茬的庄稼,属于他们的粮食还是金灿灿的耀着太阳的光芒,属于他们的能够变成钞票的白生生的棉花,还是堆满了场院。母亲说,这是她的功劳!

  父亲把鼻子一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他再也犟不起来,讪讪的笑从嘴角边飞扬了出去。天下太平,和和美美,就在于此刻,不长病不长灾的可以吃饭可以睡觉可以呕气又可以和好,这就是日子里的“福”啊!

  二

  但我感觉福日子带给我的不是福,而是饿。

  我家吃饭的人太多了,有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就9口人,再加上父亲母亲我和弟弟,一共13口人。吃饭是摆了两个小木桌子,每个人碗里的饭都经过了平均分配,几块窝头儿,几块白菜帮,几块豆腐,都是经过计算不多不少的,但这些哪能够啊?说是平均也有不平均的时候,比如谁今天干得活多,谁挣得工分多,谁发了工资突然荷包里有钱了,谁的眼珠子就会滴溜溜地转,谁就会嘈嘈着就吃这个嘛,不来点花生米豆腐皮吗,不打上二两小酒吗?

  矛盾马上就来了,眼馋花生米却挣不来工分挣不来钱的那个人围着那个刚刚趾高气扬的人,奶奶也馋姑姑也馋母亲也馋,但她们天生是女人,女人就得在吃上做出让步做出牺牲,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吃不到嘴里的女人们就开始骂,骂的最厉害的就是奶奶了。她把饭碗一推,跳起脚来拍着大腿,指着那两个能够挣工分挣钱的二叔和父亲,骂天骂地骂得人摇晃,姑们则在一旁抹眼泪,母亲却低着头不敢说话!

  可好东西还是要吃,买了好东西的二叔躲在厕所里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出来的时候,腮帮子还在反刍着动,引得四叔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的白牙,希望在他雪白的牙齿上落下一点花生碎屑儿。为我和弟弟买了饼干的父亲,从城里的供销社出来就死死的捂着荷包,但荷包鼓鼓囊囊的像个会说话的娃娃,娑娑的叫唤!对娃娃声音最敏感的莫过于娃娃了,我那应该叫小叔的还是5岁的娃娃,紧紧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说,大哥,你荷包里装的啥,磨得娑娑的?父亲说,没啥,你回娘的屋吧。小叔又说,哥,你荷包里装的啥,让我看看吧,我绝对不说,真的不说!父亲回头看了看面黄肌瘦睁着一双大眼的小叔,不知说什么好,哆哆嗦嗦地从荷包里掏出了牛奶饼干,递给他一块,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娘,也不要告诉你嫂子,知道吗?小叔小脑袋点得很郑重,但不出一会儿,全家都知道了。四叔也颠颠儿地跟着小叔来了,他们直接闯进了母亲的房间,从母亲的手中夺过剩余饼干,就去了姑们的屋里,他们两个守着姑们大嚼特嚼,故意让饼干撞击牙齿的咯吱声,让碎末末所散发的稀罕的牛奶味喷出来,姑们馋得大哭小叫,叔们却高兴得一蹦老高!

  而我从小身体孱弱,我的嗓子眼极细,只吃牛奶饼干融得糊糊,没有了饼干,我就带头喊饿,喊了就疯了样的哭,越哭越饿,越饿越哭。母亲也哭,但她的哭极其压抑,她只有在灭了煤油灯以后,才数落父亲的无能,又感叹这都是命,命该如此。我哭得着实让人心慌,惶惶的母亲只有半夜里起来,抱着我去看神嬷嬷,说,这丫头怎么不吃饭却哭得这么有劲儿呢?神嬷嬷说,她这是饿鬼缠身了,你要在天明以前,喊一百个饿神仙你走吧,孩儿你回来吧,她就会好的。

  虔诚的母亲在路上就喊,“饿神仙你走吧,孩儿你回来吧。”喊到了天明,我就哭着哭着睡着了。

  今年,我把这些事情重又对60岁的母亲和80岁的奶奶谈起。母亲唰唰地掉泪,奶奶站在阳光里却嘿嘿地说,“还说呢,那时候那么多孩子,我直琢磨,怎么就不死几个呢,不瞒你说,你四叔和五叔小的时候,啃过石头,吃过墙土,他们怎么还活下来了,并且这么壮实,我都想,人还就是奇了,搁哪儿哪儿长,就是死不了呢!”

  三

  土地分产到户,我们终于吃上饭了,肚子的问题解决了,但是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呢。灾难的到来没有任何征兆。

  那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屋外的红云被风吹得很乱很乱,欲落的太阳像蛇一样吐着红芯子。一向以干活利落的爷爷突然从他刚砌过的墙上跌了下来,到死连10分钟都没有。喘着粗气赶到的奶奶和父亲叔们姑们,都没有听上他最后一句话,他就走了。

  天真的塌了下来!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一家的顶梁柱说没就没了!奶奶那刚刚被好生活忘却的骂风又开始了,整天整夜的骂,看见什么骂什么。儿时,我一听到她的骂声就浑身一凛,身上起一层一层的小疙瘩,母亲一看到我身上起这些东西,就认为我一准又是病了,但她再不去请神嬷嬷了,有些事情她也不信了。而更为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的三婶从嫁给我三叔以来,就开始犯精神病,犯病的时候自不必说了,手拿菜刀,闹腾到口吐白沫为止,三叔嚎着哭腔怨爷爷没有替他打听三婶原来在娘家就是有病的!可爷爷死了,再嚎他也听不见了。

  姑姑们都没有出嫁,四叔和五叔以及我和弟弟都还小,一切的一切都推给了只有30岁的父亲和母亲。爷爷死后,母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父亲,很久很久都不相信爷爷死去。母亲就劝他,人该死时就得死,由不得自己,就像我,我从6岁就没有母亲,不也过吗不也活吗?越劝父亲越哭,越哭母亲越劝,哭着哭着,父亲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母亲,都不能离开这个家的!哭着哭着,星星更亮了,月亮却落了下去,只一颤,东边的白云就镶了金边儿,太阳要出来了。

  让姑姑们出嫁,让叔们和我以及小弟读书,让奶奶停止咒骂,这就是摆在父亲和母亲面前的难题,这难题需要两颗靠得紧紧的坚强的心,这难题需要敲碎穷的骨头,穷是一种落拓了想要爬起来却恐怕人耻笑的感觉,穷是一种越爬越爬不起来越想要爬起来的感觉,穷也是一种抗争,一种战斗。

  但这就是生活。

  后来的后来,姑姑们也算风光的出嫁了,叔们和弟弟都读了书,读到不愿意读的时候就退了学。而我却变成了一个怎么也读不够书的孩子,当然了,读书多并不一定学习好,除了同学多,就是留级了,就是一个劲儿地念,念了高中念技校,念了技校还自考大专和本科,简直糟透了离不开书的生活!村人们便说,我是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我是一个当秀才的料儿。但我要问了,秀才能当饭吃,秀才国家供养他,秀才能值几个钱!虽然我这么说,我却从没有贬低过知识,相反知识对我非常重要,它让我更加真实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我想,这也是秀才的胜利,知识的胜利吧!

  四

  在父亲和母亲解决生计的道路上,他们都怀揣着各自美好的梦,就人而言,只要不死,就会有梦。

  父亲的梦,就是文学的梦了。父亲不但会唱戏文,而且对小说对文字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平时藏着掖着不敢示人,但逢有合适的机会,就会冒头!这冒的头可就大发了,大得有些不能收场,也有人耻笑他,但更多的是掌声,生活从来不拒绝热爱它的人!

  父亲是一个推着小车修水坝的民工,唱得曲儿好听,字写得漂亮,文章也了不得,钢笔字毛笔字刷刷几下,就能见得筋骨就能见得精神!在父亲所生活的年代,还没有时兴电脑制作,也没有这么多海稠海稠的大学生们。在民工里的脱颖而出并不是偶然,即使他不哼哼唧唧地唱,那写字写文章的才华也终会被发现;在村里的露头儿,即使农人们不认识字,他只憋了脸朝天吼一嗓子,那嗓音即刻就成为秧歌队里的招牌儿!

  所以,他年年盼着村里办秧歌,他年年地闯进踩着高跷甩着彩袖的秧歌队,在冬日铺着新融白雪的场院里,他把歌唱和文学融合得最为美妙的民间艺术——“顶伞”,推到了七里八村的最顶峰!人们对于“顶伞”的热爱,还不如说成是对于他文辞的热爱,他那自成一体的表达方式,使我们的村子使我们的村人,都鲜亮亮的活了!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那是什么样的鼓点,那是我们生命的鼓点,那是春天不死的节奏!

  母亲便觉得很骄傲,拉拉围着的蓝围巾,露出白媚媚的脸,脆生生的朝人一笑;奶奶也觉得脸上有光了,仿佛是受了太阳的鼓动,瘦瘦的身子一扭一扭,踮着小脚儿跟着长长的队伍走了一村又一村,逢人便张开没牙儿的嘴,说,那顶伞的后生,就是俺大儿!姑们叔们我和弟弟,则乱成了一团,嗨嗨哈,嗨嗨哈,一阵子伸胳膊蹬腿儿,我们在人群里撒丫子就跑开了!

  母亲的梦,相对于父亲来说,就单纯多了。她是家庭妇女,是农妇,她每天所面对的就是那几亩薄田,以及那些数不清颗粒的粮食。我从小到现在对于母亲的印象,就是麦子玉米棉花所组成的印象,那些东西抓在手里,我就抓住了母亲,抓住了她的魂,母亲被地所累,但又舍不得地,那地就是她亲生亲养的亲骨肉!

  可是亲骨肉也会给你耍脾气,亲骨肉也会给你脸子看,母亲皱着眉头听不明白,我和父亲给她解释了也白搭,但她就是有那股子韧劲,那股子打不倒的韧劲,让人明白了农人就是农人。

  那年我只有8岁,陪着母亲一起去棉站卖棉花。乡里棉站门口卖棉花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龙的队伍,龙头不动,龙尾就干着急,扫兴的是我和母亲就排在了龙尾。起初,我还玩得挺欢,一会儿跳皮筋吧,一会儿穿梭在人群中藏猫猫吧,不久,我就累了,累了我就躺在软绵绵的棉花包上睡着了。母亲眼看着很多人从她后面插到了前面,前面闹哄哄也为了价钱为了插队争了起来,但无论怎样,人家都把棉花卖了。轮到母亲,一看棉花包上睡着一个孩子,就以棉花不蓬松不干燥为由,拒收。母亲急了就和他们争,争来争去,他们同意收了。但是一定要把价钱从一斤一块五压到一斤一块三。母亲不干了,吐沫星子乱溅和他们讲理。听到吵嚷的我,突然就醒了,醒了的我怎么看不到太阳了,一轮瘦月亮黄黄的挂在半空,稀稀拉拉的星星眨着诡秘的眼儿。这时,我就以为母亲受欺负了,和人打架了,一激灵起来就哭了!棉站的人只是嗤嗤的笑,一口一个你不服国家规定你就把棉花烧掉,一口一个你扰乱了工作秩序你担待得起吗?

  母亲咬着牙,默默地牵着我的手,我们拉着车子又回来了,但是半夜里,我却听到了母亲再也不能压抑的哭声……

  那年月,卖粮食粮食贱,卖棉花棉花贱,饥饿年月里粮食是好东西,但人们刚吃饱了肚皮,就划拉着肚子把粮食当臭狗屎了!也怪了,谁种粮食谁他妈倒霉,但是像母亲不种粮食,她能做什么,她又做得了什么?眼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堆成了山,眼看着胡须一样的红缨子包着咯咯笑的金棒子,又是一个丰收年,但是谁在粮食里迷醉?谁在粮食里感伤啊?那云一样白的棉花,你倒是说话,那一茬茬穿衣吃饭的人,你倒是说话啊!

  五

  实在累了的是人生,人生真的很快。我细数父亲和母亲的白发,我不知哪一根是为了奶奶叔们姑们,也不知哪一根是为了我和弟弟,更不知哪一根是为了他们挣挣扎扎的自己?在2009年春晚的晚会上,小沈阳的一句话点乐了所有中国人,他说,“别看我年龄小,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