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岛萤火虫的祭典散文

  直到见到萤火虫之前,没有人预料到这景观会这么奇异。遥远的看到一棵生在岸边的树,它就仅是一棵普通埋没在黑影中的树,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从一团均黑的背景中辨识出它的原因,是因为那棵树正在发出隐约而柔和的光...

  车行没多久就从海岸景观转成丛林,来到此地。这是薄荷岛较近内陆的地区,座落在岛上最大的河Loboc沿岸。登记入住时,同旅馆的一对波兰老夫妻,欺近我们询问今晚有没有兴趣去看萤火虫?因为在Loboc,萤火虫必须搭船去赏,如果多人同行分租,这样船费比较便宜。我们当然乐意,因为这也是此行的计划之一:夜访萤火虫!

  

  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正巧是天主教的节日St. Guadalupe’s Day,圣瓜达鲁佩是西班牙文中圣母玛利亚的称呼。顺道一提,菲律宾在很多方面令鸡犬联想到墨西哥:两国都曾被西班牙殖民,建筑风格有时还真有点似曾相识,宗教也受其影响同是信奉天主教。在墨西哥(以及中南美洲)的天主教揉合了玛雅传统的多神信仰,成为一种有趣的变体(玛雅/印地安人的宗教信仰是多神崇拜,像羽蛇神、雨神、太阳神等等,)因此上帝并不是唯一的神祇,其他各圣人的地位则上升成为天国中的诸神,并所有偶像都受到大肆地膜拜和祭祀,而菲律宾似乎也颇具此风。

  路边聚集了大批摊贩,仿佛全镇便是一个巨型游乐场。

  圣瓜达鲁佩日是天主教除圣诞节以外,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只有这一天,薄荷岛上的民众会纷纷从各地赶赴到这个小镇。此镇也不简单,全菲律宾最古老的大教堂就座落在此,长久地供奉灵验的玛利亚,络绎不绝的人潮携老扶幼地聚集在教堂,轮流亲吻抚摸圣像,并接受祭司的赐福。由于庆典非常盛大,所以我们下午抵达镇上时就感到奇怪,路边为何聚集了大批摊贩,仿佛全镇便是一个巨型游乐场,还有好多红蓝绿女等民众穿梭其中,也很像庙会。

  全菲律宾最古老的大教堂中,络绎不绝的人潮携老扶幼轮流亲吻抚摸圣像,接受祭司的赐福。

  所有的旅馆、民宿或一般家庭,都准备了免费的烤乳猪,让登门造访的客人、亲友免费享用,越多人分着吃,就越为来年带来好运(因此我们幸运吃到一口拜拜剩下的烤乳猪)。到了晚上,人群则前往大教堂前的广场,那里已经张罗老了强光投射灯、七彩霓虹灯、跃跃欲试地旋转迸发出各种花里胡哨的声光音效、另还架起几颗巨大的音响,节奏来的时候连地面好像都在微微抖动,全部的人于是聚首在村子中间跳舞狂欢。

  这一天里,家家户户都准备一只烤猪,让登门造访的客人、亲友免费享用。

  不明究理的我们,起初还以为有人就在我们窗户外开派对?!那舞曲震天嘎响的音量真的就像隔着玻璃在演奏。岛民这样一直闹腾,歌舞持续到半夜三点多,还好鸡犬晚上喝点酒就洗洗睡了,睡前还互相开玩笑说“呦~这些菲律宾人真来劲阿!”总之没有困扰。

  但听说波兰老夫妇被吵得几乎一夜不能成眠,好不容易接近清晨,终于万籁具寂,波兰老先生首先阵亡,累得瞬间睡死,一张口就发出雷动的鼾声,惊醒了原本安安静静躲在天花板角落的大壁虎。于是从此,老先生与巨大壁虎开始轮流接力,一个先以巨鼾起头“哄~~~~哄哄”另一个响亮地接着“GAY扣!GAY扣!GAY扣!”、“哄~~~~哄哄”、“GAY扣!GAY扣!GAY扣!”,在老太太的左右两耳边上,像打雷一样演出二重奏。

  以上故事,都是隔天吃早餐的时候,老太太用很深的黑眼圈(导致看起来充满怨念地)向我们说明她昨晚(今晨)在房间里碰上的奇遇。(老先生则在旁边讪讪然憨笑)

  

  再把时间调回当晚八点,天已全黑,各人依约前往河边,船夫手执电筒带领众人穿过一小段林地泥泞。我们全都上船了,而河对岸的舞池则刚备妥热身。夜漆黑如墨,小船滴溜溜地滑进水里,船夫撑了几下竿就启动引擎,一叶扁舟就嘟噜噜地向下游航行。

  河水并不深,平静无波,我们起先还零星的经过几户岸边的房子,在黑暗中,人家点点的灯火与倒影掩映得精巧漂亮,有几次沿河小路有机车经过,时而能看见车灯穿梭在树林草丛间,像是眼神闪烁一样,浮动隐约的光芒,几次令我错认以为那是萤火虫。一会后,小船就漂离了村落的范围,河道转向完全黑暗的树丛林木之间,只有远方天空被庙会的众灯烘托得微明,或那仅是夜色里大气稀薄的反光,将沿岸树林剪成细琐的黑影,非常微妙而幽暗的反衬出轮廓来。

  有次波兰老先生用他的手电筒随意照看周围,此时才得知暗中的我们正经过一段一致的林相,两旁的树形全都像倒插的鹅毛笔,是些貌似没有树干的椰子树叶片,直接从水中生出。几次看见更小的渔船,渔夫或打着一盏小灯,或摸黑在水边沼泽区域,鬼鬼祟祟的拨弄,船夫说他们在捉虾蟹,但是这里倒是从来未曾见过鳄鱼。

  小舟继续前进,鸡犬坐在船首,所有的光亮和人声都完全退去了,宁静极了。我看着黑暗中延伸开放的河景,这景象实在奇幻,从来没有感觉过黑夜有这么多的层次,以及迥然相异的质地,所有的明度范围大概都只在五度之间,然而却带给知觉一种如此深邃、仿佛那水之黑、影之浓,是深不见底一般、无尽的印象。

  我寻思,人是怎么感受“水”的呢?水,它像是河海波涛的击打涌动,具有能量与暴力,水也像是坠落车窗玻璃的雨迹,透明而让视线扭曲穿透,如同一层柔软的薄膜。

  但是水也有一种全然停止下来,凝滞、沉重、厚实的品质,它静默甚至皱有微波的表面,就像是打磨得最光滑鉴人的大理石,被镀得极致完美的钢琴烤漆,又像是一颗巨型黝黯剔透的玉,那种近乎固体的状态,甚至类似稠腻的原油或融化的金属。

  在黑夜中,眼前这水面的景象,由于如此黑暗,使整个观看的经验极度反常,我努力的看,却无法确定双眼到底是睁还是闭,感觉眼睛也需要滋润所以眨着,然而迎面的微风比影像更具体,水波溅开,那微声仿佛带有形状,每个棱角和曲折都清晰可辨,陆地的剪影和水面的倒影完全一模一样毫无区别,风景变成像是声波振幅的显影,以地平面为轴,上下对称的波形。

  这所有一切都不再服膺视觉,并且超脱了视觉。它是一个抽象的、全面的、以想像力和诗性,所凝结而成的水之知觉。

  

  直到见到萤火虫之前,没有人预料到这景观会这么奇异。遥远的看到一棵生在岸边的树,它就仅是一棵普通埋没在黑影中的树,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从一团均黑的背景中辨识出它的原因,是因为那棵树正在发出隐约而柔和的光。

  那发光的方式相当特别,仿佛是有人执着手电筒在树上来回扫射,而光源似乎是从遥远而来,所以光束的聚焦变得扩散且微弱。

  再靠近一点,就会看清,那光源是由好几百只萤火虫的针尖般的小光点聚成,它们很奇特的只依附着某棵特定的树,在那里一同明灭,如同一团雾。整群萤火的频率就像是海波,非常一致地起伏律动,又很像是圣诞树上的小灯泡,每个单独的灯泡虽然是一个接一个亮起,但是缠绕成一团时,有时后会逐渐同步成为全部同时明/灭,然后又逐渐走向失序。

  事实上,萤火虫的闪光很少失序,它们的动态更像是在跳扇子舞,每把扇子只需上下两动,并与前扇动作的时间略微延迟,整体就能营造出看起来一个横移的波,而萤火虫的夜光扇子舞,从二维的曲线转为三维的波面,非常巧妙的呈现一个披散的锥形,包裹着树冠外围,像是冥冥中每个个体都互相感应,正在以整体为单位,向外界散发一个类似密码的信息,立体的微光在黑暗里沉静的波动,看起来实在无比瑰异。

  船停泊在树下,一群人观看良久,然后我们开始见到稀稀落落的几只虫,像棉絮一样幽幽地坠下,当地人说,萤火虫就像机器人,它们需要沾水充电,河水微咸,我猜可能是下来吃口盐分。果然在水面徘徊不久后,那些降下的小亮点,又开始缓缓上升,以至萤之雾的范围,最后消失在群光里了。

  然后船夫又启程继续往下游,再度找到了两三棵萤火木,他们说虫儿只偏爱这种树,并不是任何树都可以栖身的,我心想,如果这树多种几棵,会不会沿岸变成一座荧光森林呢?

  

  夜色依然很深沉,五月份是一年中火星最靠近地球的时刻,在天上又大又亮的橘色火星,连水上的倒影都非常明晰。回程时远方的天边一直闪电,然后月亮终于出来了,登时周遭都被照亮,星星不见了,连回头去找萤火虫也看不清了。

  晚上十点,扁舟把一行人带回村里,河对面的舞池依然在灯红酒绿的狂欢着,两颗巨大的投射灯在天空的云层上,探照出两团随节奏漂移的大光斑,犬想起自己小时候成长的村里,当时第一次有广告商使用这种探照灯,为活动做宣传,我父亲等人见状不明究理,信以为是太白金星下凡显灵,还急急忙忙在庙里大肆祭祀作法了好几天,可见荒谬的愚信是真有其事。

  鸡看着目眩神迷的灯光在天空中漫射,他说你看,萤火虫的夜夜,是不是都正在举办着如同人类百年不遇的祭典?因为它们的生命只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