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 想哭 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 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 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 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 大块嚼肉
任我打 任我骂 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 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 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那一年春天 音乐课后 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 在一群中学生中间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 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 是由于跳绳 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 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 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 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还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 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 天国中的植物 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
哦 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 一片空空的操场
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 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 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 我拉过你的手 不止一次
大合唱 集体舞 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 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
老师那时常说 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 老让我 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 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 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 你代表着春天 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 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离 因为
教室的座位 总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 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 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 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 当然啦 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 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 也只是偷看 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 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 朗诵
哦 女同学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 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 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 我是否年纪轻轻 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 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
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 革命
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 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 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 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 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 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 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 我朦胧地觉得 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 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 是可耻的
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 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 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 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学
不知道是幸福的 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 使一只企鹅 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 我们对着黑板 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 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 你出脱成窈窕淑女 我成长为谦谦君子
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 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 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 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 我才知道 当姑娘
歪着头 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 想怀孕的时候
哦 说起来 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 女同学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 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
岁月已逝 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 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 大家都会活蹦乱跳 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 你当然出众
85
在西部以南
灰色的岩石上
爬满冬天的蜘蛛
同样 在黑蜘蛛身上
爬着灰色的岩石
89
高蓝的天空
应当有鹰在飞翔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正在飞翔的 只有乌鸦
91
狼经过山谷
辨别植物和食物的声音
哲学家经过同一山谷
作为有思想的食物区别于一切食物
但狼看不见任何思想
它直取食物
92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 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93
这个黄昏云象贝多芬的头发那样卷曲着
这个黄昏高原之幕被落日的手揭开了
原来是一架巨大的红钢琴
张开在怒江和高黎贡山之间
水从深处抬起了它的透明 鸟把羽毛松开在树枝上
黄金之豹 把双爪枕在岩石的包厢口 蛇上升着
石头松开了握着的石头 森林里树的肤色在转深
星星的耳朵悬挂在高处 万物的听都来了
哦 请弹奏吧 永恒之手
96
寒流袭击城市
三点钟 天空已经灰暗
冷气控制了一切
有人对生活产生厌倦
有人对旅行丧失了信心
有人把外衣裹紧
但是只要有美丽的女人在附近出现
控制一切的就会立即失控
生活的就想重新生活
旅行的就想继续旅行
那个怕冷的昆明男子
忽然间松开了衣领
露出被严寒冻红的脖子
97
这一代人已经风流云散
从前的先锋派斗士 如今挖空心
思地装修房间
娃娃在做一年级的作业
那些愤怒多么不堪一击 那些前
卫的姿态
是为在镜子上 获得表情
晚餐时他们会轻蔑地调侃起某个
愤世嫉俗的傻瓜
组织啊 别再猜疑他们的忠诚
别再在广场上捕风捉影
老嬉皮士如今早已后悔莫及地回
到家里
哭泣着洗热水澡 用丝瓜瓤擦背
七点钟 他们裹着割绒的浴巾
像重新发现自己的老婆那样
发现电视上的频道
102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108
蝴蝶在花园的额头上
捕捉着傍晚的光线
星期六的报纸买来了
在第四版的副刊上
在凶杀案件和股票行情之间
刊登着一首歌颂这昆虫的诗
109
金斯堡死了 在他的祖国
我像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为了证实他的死
破例买了一份晚报
十年前 这个世界在他的嚎叫中
呼唤着红色的救火车
现在 他死在报纸的第四版上
在这喧嚣的印刷品之间
他的墓地不超过四百个铅字
110
干活的时候
总是有什么在后面或旁边
默不做声地看着
或许还做做鬼脸
但没有时间去对付它
它可能是某种尚未长出舌头的东西
它将在你干完离开之后
长出舌头
114
列车割破大地
在它红色的伤口上飞驶
我的心落后于伤心列车
与它背道而驰
当黄昏的风响起
乘客们再次核对时刻表
我像烹制晚餐那样
蕴酿着落日时分的
唐朝心情
115
在乡村的稻草堆上
一只老雀死在世界怀抱中
没有葬仪的死亡 啊
风散了它的羽毛
秋天阳光晒干了它的心脏
案树在金汁河的岸上
为一朵乌云歌唱
117
在三月六日的电话亭里
我等待着一个传呼的应答
我呼叫的是
惊蛰
119
我总是轻易就被无用的事物激动
被摇晃在山岗上的一些风所激动
被倒塌在玉米地上的一片枯草所激动
无用的秋天 不会改变时代的形状
不会改变知识中的罪行
但它会影响我
使我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
140
有人裙子垂地
几乎盖着我的脚
那不是我的脚
那是我渴望着被践踏的心
它蹦跳起来
141
彩虹出来了
“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
只是一个幻觉
学校据此教育学生
努力吧
要不然没有座位
142
我只是时间的
的一只只胎儿
我只是胎儿的
一具具尸体
143
那些小说家都是
诗歌之蛹变成的
但在那些蝴蝶中
没有小说家
144
老教授
在一棵柏树下
练习太极拳
姿态优美
像一只正在长出羽毛的
白鹤
他忽然摇身一变
像杂志那样打开
于坚 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儿子
要到美国去了
145
我写下了“黑暗的”
在白天 在阳光底下
我有些踌躇
我考虑着黑暗的意思
乌鸦还是集中营?
当我思考着
黑暗正以墨水的形式
从我的笔尖底下
踮起脚尖溜走
146
主席台上
花朵也穿着毛呢制服
惟一温柔的是倒茶的小姐
当她袅袅走进文件和话筒
为他们沏茶
我们才想起来 那些木偶
也有嘴
147
书店狰狞的面目
悬挂在每一条大街
进不进去都无所谓
你的晚餐已经出版
148
一万个人的大街上
这个家伙又不见了
马云! 到处找 大叫
发现他 正站在黄色的电话亭旁
发呆 干什么 你!
他不回答 继续看着那群
在夏日的阳光中
啃香蕉的
长腿姑娘
149
阳光树的一片叶子
刚好就盖着那盆菊花
花朵三五 黄金之色
我去搬椅子 泡茶
当我预备好一切
转来
那灿烂的一页
已经变成猫的脊背
150
黎明
我拉开窗帘 看见
玻璃窗嘘满了水汽
这才发现
老秋天 竟有一张
情人的嘴
151
我总是在猜测
这样说的后果是什么
我总是在害怕
是否说了不准说的话
我总是在担心
他们是否已不再容忍
大道如青天
我在舌尖上小心翼翼地行进
就像一个探雷的工兵
152
天变了
当我醒过来 拉开窗帘
发现它阴云密布 在刮风
它昨天的脸孔呢
在夜里谁把它得罪了
我再也不想去郊外
我将躺在被子里
像一只被杀害的乌鸦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三叶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阴处
象是纽约东区的某个阳台
下面有火红色与黑色的虫子
驾车驶过高速公路和布鲁克林大桥
这些蚂蚁脑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
因此它胡思乱想 千奇百怪的念头
把结实的三叶草 压得很弯
我蹲下来看着它 象一头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 望着爱因斯坦
现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阳光与黑夜
但这虫子毫不知觉
我的耳朵是那么大 它的声音是那么小
即使它解决了相对论这样的问题
我也无法知晓 对于这个大思想家
我只不过是一头猩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
就在白天 我还见她独自在纽约地铁穿过
我还担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包围
金色茸毛的昆虫 阳光和蓝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进一滩泥浆
那时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 闭着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这死亡使夏天忧伤 阴郁的日子
将要一直延续到九月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这本是小事一桩
我在清早路过那滩积水
看见那些美丽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这小小的死亡击中
我记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时候
我正坐在轰隆的巨响之外
怀念着一只蝴蝶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的实体 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层
要么把对方击碎 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 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 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 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 缓缓爬过
寄身在一棵树下 躲避一场暴雨
它用一条手臂为我挡住水 为另外的人
从另一条路来的生人 挡住雨水
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 让人们进来
我们互不相识的 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
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 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样 在皮囊中东张西望
注视着天色 担心着闪电 雷和洪水
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 它稳若高山
那时候我听见雷子确进它的脑门 多么凶狠
那是黑人拳击手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我不惊慌 我知道它不会倒下 这是来自母亲怀中的经验
不会 它从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这类令我们恐惧的事物
它是树 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
是我们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
它是水一类的东西 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们叫它伞 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
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 我们将比它先老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 这感情与生俱来
它不躲避斧子 也说不上它是在面对或等待这类遭遇
它不是一种哲学或宗教 当它的肉被切开
白色的浆液立即干掉 一千片美丽的叶子
像一千个少女的眼睛卷起 永远不再睁开
这死亡惨不忍睹 这死亡触目惊心
它并不关心天气 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 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
一天天渗入深处 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 那些地层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 使它显示出风的形状 让鸟儿们一万次飞走一万次回来
那是什么 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动 使它在秋天令人忧伤
那是什么 使它在死去之后 成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关心或者拒绝我们这些避雨的人
它不关心这首诗是否出自一个避雨者的灵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 那深藏于地层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远无法捏拢的
我紧贴着它的腹部 作为它的一只鸟 等待着雨停时飞走
风暴大片大片地落下 雨越来越瘦
透过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见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观音一样 有那么多手臂
我看见蛇 鼹鼠 蚂蚁和鸟蛋这些面目各异的族类
都在一棵树上 在一只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条手臂上我发现一串蝴蝶
它们像葡萄那样垂下 绣在绿叶之旁
在更高处 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见两只鹰站在那里 披着黑袍 安静而谦虚
在所有树叶下面 小虫子一排排地卧着
像战争年代 人们在防空洞中 等待警报解除
那时候全世界都逃向这棵树
它站在一万年后的那个地点 稳若高山
雨停时我们弃它而去 人们纷纷上路 鸟儿回到天空
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 把所有的阳光奉献给它
它并不躲避 这棵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
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