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街市

当代郭沫若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骆 驼

当代郭沫若



骆驼,你沙漠的船,
你,有生命的山!
在黑暗中,
你昂头天外,
导引着旅行者
走向黎明的地平线。

暴风雨来时,
旅行者
紧紧依靠着你,
渡过了艰难。
高贵的赠品呵,
生命和信念,
忘不了的温暖。

春风吹醒了绿洲,
贝拉树垂着甘果,
到处是草茵和醴泉。
优美的梦,
象粉蝶翩跹,
看到无边的漠地
化为了良田。

看呵,璀璨的火云已在天际弥漫,
长征不会有
歇脚的一天,
纵使走到天尽头,
天外也还有乐园。

骆驼,你星际火箭,
你,有生命的导弹!
你给予了旅行者
以天样的大胆。
你请导引着向前,
永远,永远!

凤凰涅槃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 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当代郭沫若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里来?
你坐在哪里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里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鸣(口邑)。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莫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漂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得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欢哀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氐鸟)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听潮涨了,
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删

落花

当代穆木天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 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
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 啊!不
要惊醒了她!

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
的故家。
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
着落花,

妹妹 你愿意罢 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
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细细的听歌唱
着她,
“不要忘了山巅,水涯,到处是你们的故
乡,到处你们是落花。”

1925年6月9日

苏武

当代穆木天


明月照耀在荒凉的金色沙漠,
明月在北海面上扬着娇娇的素波。
寂寂地对着浮荡的羊群,直立着,
他觉得心中激动了狂涛,怒海,一泻的
大河。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在湖上渡过,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吹进了沙漠。
他无力地虚拖着腐烂的节枚,沉默,
许多的诗来在他的唇上,他不能哀歌。

远远的天际上急急地渡过了一片黑影。
啊,谁能告诉他汉胡的胜败,军情?
时时断续着呜咽的,萧凉的胡笳声。

秦王的万里城绝隔了软软的暖风。
他看不见阴山脉,但他忘不了白登。
啊!明月一月一回圆,啊!单于月月点
兵。

1925年6月17日

苍白的钟声

当代穆木天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蒙蒙的 谷中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古钟 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
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
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
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

一缕 一缕 的 腥香
水滨 枯草 荒径的 近旁
——先年的悲哀 永久的 憧憬 新觞——
听 一声 一声的 荒凉
从古钟 飘荡 飘荡 不知哪里 朦胧之乡

古钟 消散 人 丝动的 游烟
古钟 寂蛰 入 睡水的 微波 潺潺
古钟 寂蛰 入 淡淡的 远远的 云山
古钟 飘流 入 茫茫 四海 之间
——暝暝的 先年 永远的欢乐 辛酸

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
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人 带带之银河
——呀 远远的 古钟 反响 古乡之歌
渺渺的 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
远远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

听 残朽的 古钟 在灰黄的 谷中
入 无限之 茫茫 散淡 玲珑
枯叶 衰草 随 呆呆之 北风
听 千声 万声——朦胧 朦胧——
荒唐 茫茫 败废的 永远的 故乡 之 钟声
听 黄昏之深谷中

1926年1月2日东海道上

黄浦江舟中

当代穆木天


凉风吹过了横江,
水色映着天光,
我对着滚滚的浊流,
觉得象在我的故乡,
美丽的松花江上。

我想象着,在松花江上
我的黄金的儿时,
就是半自由的时期,
在那“铜帮铁底”的江上
每天还要渡过两次。

我忆起青年的高尔基,
飘泊在伏尔加的船上,
我忆起青年的勒芮,
荡舟在密西西比的河流里,
我想象着沙皇和殖民者的世界。

我望着那两岸青葱,
想起松花江边的沃野,
而,避署场所的那些高楼,
庞大的美孚油厂,汇山码头,
令我想起江沿的满铁公所了。

恒丰纱厂的烟囱突立着,
宛如无数的待命的枪枝,
向着我们在瞄准着。
在云烟尘雾的层中,
象是一涡一涡的毒瓦斯。

伏尔加今昔不同了,
密西西比的河原上,
怕还溅看黑奴的鲜血,
松花江上呢,谁晓得谁
几时没有命,没有衣食?

松花江的原上,
现在,是杀人和放火,
到处洒着民族的鲜血,
受虐杀的,和争自由的血,
在敌人铁蹄下被践踏着。

凉风吹过了横江,
水色映着天光,
我对着那各色各样的船旗,
遥遥地想着我的故乡,
血染的松花江的原上。

1936年7月26日,晚

外国士兵之墓

当代穆木天


没有人给你来送一朵鲜花,
没有人向你来把泪洒,
你远征越过了万里重洋,
现在你只落了一堆黄沙。

你的将军现在也许在晚宴,
也许拥着美姬们在狂欢,
谁会忆起这异国里的荒墓?
只有北风在同你留恋。

故国里也许有你的母亲,
白发苍苍,在街头行乞,
可是在猩红的英雄梦里,
有谁想过这样的母亲和儿子。

现在,到了北风的夜里,
你是不是后悔曾经来杀人?
那边呢,是杂花绚烂的世界,
你这里,是没人扫问的枯坟。

1936年10月4日,于虹桥公墓

选自《中国新诗库第一卷——穆木天卷》

我从Cafe中出来

当代王独清


我从Cafe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e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园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月光Pes Amica Silentia Lunae──Vergilius

当代王独清


月儿,你像向著海面展笑,
在海面上画出了银色的装饰一条。
这装饰画得真是奇巧,
简直是造下了,造下了一条长桥。
风是这样的轻轻,轻轻,
把海面吻起了颤抖的叹息。
月儿,你底长桥便像是有了弹性,
忽高忽低地只在闪个不停。

哦,月儿,我愿踏在你这条桥上,
就让海底叹息把我围在中央,
我好一步一步地踏著光明前往,
好走向,走向那辽远的,人不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