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愁死人的农活散文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对这句话,我想我会比我的同龄人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就在我长到刚能推得动我家小推车上一笼土的时候,我就要把院子外面土场上晾干的黄土装进土筐,推到牲口圈里,这成了我每天必干的家务劳动。门前的土场上,我爷爷把土坡上的黄土挖下来,打碎了,用锄头搂成行,晒干了,每天在牲口圈里垫上一层,用来承接着那些牲口的屎尿。一层屎尿一层黄土,等垫到了二三十公分高度的时候,就得“起圈”,庄稼汉把“起牛粪”誉为最吃力的农活。连我母亲也这么认为,在让我去干活看到我不情愿时,就说:“又没叫你去起牛粪。”这种黄土伴着牲口屎尿的混合物,经过牲口的终日踩踏,变得质地细密、又极度柔韧,甩开膀子一?头挖下去,震得“虎口”发麻,那牛粪的混合物上也就一个浅浅的?头印子。连着四五?头下去,才能翘起来一块,用?头打碎那一块又得五六下。起完整个牛圈通常我和我父亲要干上满满的两天。后来我父亲创新性地给我家那头大犍牛套了犁,试图犁松那些挖不动东西,我们家那头犍牛的力气几乎是无穷的,第一次拉断了皮绳,我父亲不甘心,换上新皮绳后,那牛一伸脖子一展腰,扳断了铧尖,我父亲也随之死了心。

  经过大半年的积攒,门前粪场里的粪堆越来越大,冬闲时节,我和父亲就得把这巨大的一堆粪套上牛拉着架子车,每天早上花两三个小时的功夫,把粪拉上坡,堆到塬上的地头边上。等地表结冻后,再一车倒一个粪堆,散倒在麦地里,成行成排,整整齐齐。那时候的田间的小路上,装满粪的架子车来来往往,男人在前面拉,女人在后面推,趁着冬闲,家家户户都忙着往地里送粪。

  一场小雪来临,我和父亲就扛着铁锨去“扬粪”(把粪扬撒在麦地里),就如同给麦苗上盖上一层毯子,父亲说可以给即将越冬的麦苗起到保暖作用。那时候我曾怀疑过这种看起来几乎全是黄土的土粪,到底有没有肥效,经过我的仔细观察后就有了结论,过一两个月后,麦地里原来堆过土粪的地方的麦苗涨势格外旺盛,显然是得到了堆在上面的粪堆的额外的养分。

  在那个缺少化肥的年代,门前粪堆也是庄稼汉门的羡慕的对象,粪堆的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来年庄稼收成的丰欠。我父亲常说,庄稼人一年四季都在屎尿打交道,粪土堆积运送的确是一个要耗费巨大体力与时间的劳动。

  

  夏收庄稼人心里绝对是一年之中的大事,“三夏大忙”,“虎口夺粮”,指的就是这件事。我父亲一般都会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修补置办杈把扫帚、木镰、刃片以及扬场的木掀。站在地头望着自家金黄色的麦田,心情也如同这麦浪一样波涛起伏。此刻,没有什么事能比眼前的场景更让庄稼人开心的了。端午过后,从山地到塬地的麦子陆续开镰,对于庄稼汉来说,割麦已属于一项基本的劳动技能,一天割完一亩地也就算个正常水平。

  在我还小得割不动麦的时候,就担负起运输的任务,大人们把麦捆装上架子车,帮着推出松软的麦茬地,到了地头土路上,我就可以飞奔着把一车的麦捆拉回家里的晒场上,再一捆捆扶起来立正站好,整整齐齐,就像天安门广场上的阅兵方阵一样。一般晒到两天之后,原本顺溜的麦穗,麦芒变干变硬,看起来披头散发,说明可以上垛了。

  麦收时,我们一家人有着明确的分工,父母收割,我负责运输,爷爷在场里帮着把麦捆墩放整齐,还得看着不让不知道谁家到处乱窜的鸡来偷吃散落在场里的麦粒。

  把场里晒干的麦捆摞成麦垛是我和父亲完成的,那时候我的力气还不足以把一捆麦用杈挑起来扔上四五米的高度,所以,我就只能站在麦垛上,手持镰刀,负责把父亲扔上来的麦捆找到合适的位置层层码放好,我始终认为,这是极具技术含量又要艺术家气质的人才能胜任的,隔壁场里堂哥家两口子每年都为摞麦吵吵闹闹,摞着摞着就歪了,好不容易摞好了,过了一天麦垛一瓷实,歪了,倒了!我摞麦垛的技术在我父亲的指点下,年年都有进步,摞的麦垛外形如花瓶一般俏丽,常常赢得路人的夸赞。

  等地里的麦子都收回来,晒干了,上了垛,就可以松口气了,如果有几天连阴雨,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正好可以大睡几天解解乏。

  碾场时实现颗粒归仓的最后一个环节,紧张而热烈,要选烈日炎炎的好天气,人也是越多越好,把麦捆解开,从中心一圈圈向外平摊开来,像摊大饼一样,这叫“摊整场”,也有把麦捆抖撒抖落成半人高的“大饼”,这叫“抖乱场”。在拖拉机少的年代,牲口就是碾场的主力,两头牛拉一个碌础,吱吱呀呀地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吆牛的人左手攥着牛缰绳,右手拿个竹笊篱,看到牛抬起尾巴时就赶紧接到牛屁股跟前,等那一大泡牛屎全部拉在笊篱里,再使劲一抡笊篱,那泡牛屎就飞进了场边的玉米地里。碾场最主要的技术就是得盯好碌础碾压过后留下的印子,下一圈沿着上一圈的边碾过去,一边碾里圈,一边碾外圈,我一个不留神,我父亲就抱怨说我碾成了“花碌础”。碾场犹如烙饼,碾完一面就得翻场,碾完一场,得翻四遍。最后麦秆被碾成柔软洁白的麦草,挑成堆,摞成垛。场面上就剩下麦粒麦壳的混合物了。等到用木耙推在场中间堆成麦堆时,天色已晚,吃过晚饭,天就彻底黑了。我父亲一般会在夜间“扬场”,夜间风大,用木掀把麦粒麦壳丢向空中,借助夜风的力量,麦壳飘向远方,麦粒则垂直落下。至此,打碾才算结束,拾掇干净的麦粒摊在场里晒个两三天,装袋装囤总算归了仓。

  

  积累了几千年的农耕经验的庄稼人,都知道收割后的麦茬地要深耕的重要性,深耕有利于夏季雨水蓄积,对于来年春旱时庄稼的生长有着巨大的影响。二遍地浅耕松土,是为秋播做准备。麦茬地经过几天暴晒后变得坚硬,耕起来人和牲口都付出巨大的气力,我们家很多年都是一头牛和一头驴的配置,把这两个脾性完全不同物种搭配在一起干活确实是一件很烦人的事。

  牛走得很慢,却有力气,边干活嘴里边回着草,驴走得很快,坚持不了多久,常常走走停停。走在后面按着犁把的我,常常会因它们的任性而乱了章法,这犁把总也按不稳,老是朝着驴的那边偏,我要抽一鞭子蔫牛,受了惊吓驴就拼死猛拉,那犁往往会比它拖出犁沟,拖出地面。在我干过的所有农活中,犁地这件事我总也干不好,我犁过的犁沟总是弯弯曲曲,成不了一条直线。

  犁完之后的耱地,看起来两腿叉开站在耱上,扯着牛尾巴似乎轻松好玩,但往往也会跌落耱框,不但要受皮肉之苦,还得被别人耻笑。

  

  到了收秋的季节,玉米叶子在秋风里渐渐干枯而飒飒作响。玉米棒子因外面包皮开始干枯开裂而露出了金灿灿的玉米粒,说明可以收了。

  带着棒子的玉米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杆儿粗的抡圆了膀子才能砍得下,干枯的玉米叶子伺机作乱,随时会用它锋利的边缘,把手指手背划得全是口子。玉米杆上散落的黑色粉尘,让脸上,胳膊上,甚至鼻孔里乌七八黑,也许想不到,等晚上脱了衣服,才发现几乎整个人整个皮肉都是黑的。

  砍倒的玉米杆铺成一溜,再拨开棒子玉米皮,把玉米棒子扳下来。弄回院子后,扔上早已用烂木头搭成的木棚,棚上铺一层密密的剥去了叶子的玉米杆,以防光滑的玉米棒从木头缝里滑落,等木棚上的玉米棒子堆得冒尖的时候,就把四周杂乱的玉米棒子一个挨着一个码放得整整齐齐。这一下,一个原本看上去杂乱的玉米棚突然间就有了艺术的气质。等到冬季玉米棒子冻干了之后,拆散了木棚,将掉在地上玉米棒子一顿乱棍,打得玉米粒四散飞溅,捡走破碎的玉米芯,剩下的就是金黄色的玉米粒了。

  收完了称之为“大秋”的玉米,就还有小秋作物,也就是五谷杂粮。可以榨油炒菜炸油饼的荏籽,割回来晒一晒,在碌础上用力摔打,就能让它果粒掉落一地。长成三角模样的荞麦,割回来晒干了,摊在场上,用连枷“啪啪啪”正面反面猛打一遍,挑起了荞柴,就是黑黑厚厚的一层荞麦颗粒。长在地里的糜子随风起着波浪,看起来柔柔顺顺,割回家,都不用晒干,摊在场上就碾,它晶莹透亮的颗粒就是经过碾压,从壳里挤出来的。同样可以熬成米粥的谷子则完全不一样,割回去后,只要把那硕大的谷穗剪下来,晒干了一顿连枷捶打后,用簸箕煽簸掉谷壳杂碎,就可以碾成米,煮小米粥喝了。

  其实那些年,我是不高兴去干那些农活的,不像我父亲那样无怨无悔,天天都在忙碌着,他总想着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尽可能的利用土地轮作倒茬,种上各种杂粮来丰富家里的餐桌。而我和我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一心想着去追求一种轻松又能挣钱的生活,最终我还是如愿地逃离了那片土地。

  很多年后当我再回去的时候,我用过的那些农具大多已被我父亲砍碎当柴烧了,好在邻村有人办了民俗馆,里面全是当年我用过的、熟悉的那些农具和器物。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那些传统的耕作方式突然间就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了彻底改变,机械革了牲口的命,种地再也不需要打牛后半截了,不需要整天和那些屎尿打交道了。种地也变得极其简单,一个女人在家打打电话,在微信群里发发消息就能搞定从种到收的那些事。有时候,我在想,没有了土粪那些屎尿滋养的黄土地还好吗!夜晚的村子里,当广场舞的噪音撞击着我的耳膜的时候,我有点怀念那个时候的静静地夜晚,怀念田地里蛙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