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空月出人绝响,夜阑更请弹《文王》

“江空月出人绝响,夜阑更请弹《文王》。”这一千古名句,出自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诗《舟中听大人弹琴》。诗中所说的《文王》,即我国古琴经典名曲《文王操》。这是一首千百年来一直备受乐人尊崇的音乐作品,明代琴谱《杏庄太音补遗》这样说:“鼓此曲令人荡涤邪秽,消融渣滓。”北宋琴家成玉涧《琴论》誉之:“其声古雅,世俗罕闻。”

  关于《文王操》,《史记 ·孔子世家》记载着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孔子向师襄子学琴,一连十天都弹奏同一首曲子。师襄子说:“你可以另学新曲了。”孔子说:“曲子虽熟,技巧还不熟。”过了几天,师襄子又催促孔子:“技巧已熟,可以学新曲了。”孔子说:“技法我已掌握,但是还没有领会乐曲的志趣。”再过了些日子,师襄子说:“已经领会曲子志趣,可以学新曲了。” 孔子说:“曲子的志趣我已领会,但还没有领悟出作曲者是谁。”这样又过了些时候,一天孔子肃穆沉静,深思着什么,接下来又显出心旷神怡,志向远大的样子,说:“我知道了,作曲者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深邃而明亮,有着统治四方的王者气象。这样的曲子除了周文王,还能有谁作得出呢?”师襄子肃然起敬,离开座席向孔子拜了两拜,说:“我听老师说过,这首曲子正叫《文王操》。”

  绝美的音乐,只为能够听得懂它的耳朵而存在。遇不上这种耳朵,再空谷绝响的音乐,也只能在无尽的孤独和黑暗中流转乃至寂灭。《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流水。’”旷世妙音际遇了一双懂它的耳朵,于是演绎出了一段千古佳话!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大才处世,知音必稀。对于他们来说,能邂逅一位懂自己的人,那就是在茫茫雾海中,忽然见着了一轮光明而温暖的太阳。对于伯牙来说,钟子期就是他音乐世界中的一轮太阳。金庸武侠电视连续剧我不太喜欢,看得不多,但《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魔教长老曲洋的那一曲高山流水,其画面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心灵中。

  音乐是一种听觉艺术。1822年11月,柏林歌剧院,贝多芬亲自指挥乐队演奏自己的歌剧《费德里奥》。尽管天气寒冷,歌剧院里仍然座无虚席。人们都陶醉在迷人的音乐之中。突然,人们发现演员与乐队老是岔调:不是唱得快奏得慢,就是奏得快唱得慢。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纷纷把愠怒的目光投向乐队,可乐队确实是跟着指挥棒进行演奏的。乐队停下,开始;再停下,再开始,如此几次,演奏仍然一片混乱。站在指挥台上的贝多芬,莫名其妙地看着骚动的乐队,良久,终于明白过来。他痛苦异常地扔掉指挥棒,转身跑出了歌剧院……原来,就在这一天,贝多芬彻底失聪了。失去了听觉,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聆听音乐的能力。而我国民间音乐家、二胡名曲《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虽然双目失明,但耳朵却十分灵敏,因此仍能演奏自己的作品,给我国瑰丽的音乐宝库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财产。

  一个被物欲淤塞了双耳,或是被世俗损害了听觉功能的人,也是无法发现、聆听和鉴赏希世之乐的。“何世无英才?遗忘在草泽!”(《水浒传》)的千古悲歌,便是这一现象的真实写照。

  而一双能够甄辨音乐的耳朵,必是一双慧耳。《左传》中有一篇长长的文字,是关于“季札观乐”的记载:吴国公子季札到鲁国访问,请求观赏周朝的音乐和舞蹈。鲁国人让乐工为他歌唱《周南》和《召南》,季札说:“美好啊!教化开始奠基了,但还没有完成,然而百姓辛劳而不怨恨了。” 乐工为他歌唱《邶风》、《庸风》和《卫风》,季札说:“美好啊,深厚啊!虽然有忧思,却不至于困窘。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个样子,这大概是《卫风》吧!”乐工为他歌唱《王风》,季札说:“美好啊!有忧思却没有恐惧,这大概是周室东迁之后的乐歌吧!”乐工为他歌唱《郑风》,季札说:“美好啊!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百姓忍受不了。这大概会最先亡国吧。”乐工为他歌唱《齐风》,季札说:“美好啊,宏大而深远,这是大国的乐歌啊!可以成为东海诸国表率的,大概就是太公的国家吧?国运真是不可限量啊!”……乐工再为他歌唱《郐风》以下的乐歌,季札就不作评论了……

  人间绝唱,犹如空谷幽兰,她原本就一直在人迹罕至的绝壁,寂寞地生长着、盛开着。山间飘浮的云雾,给她套上了一件“隐形衫”,因此,她的被湮没、被无视,几乎就是一种命定。一个只有聆听愿望的人,恐怕最终也会无缘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赠花卿》)的人间仙曲——即使侥幸听到了她在空间中流转的声波,恐怕也无法了悟她的内在旨趣。一朵悬崖上的花,只会属于目光、勇气与脚步同自己等高的人。从另一个层面上说,大凡旷世之乐,通常也是一块“和氏之璧”,外表普通、拙朴,唯有眼光独到、深具雕琢功力的人,才能最终于璞石中,捧出价值连城的珍宝。如此看来,人生在世,要觅到一位真正懂自己,能够“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鲁迅赠瞿秋白联)的知音,实在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而在这世界,一位女子,若没有一位真正能够读懂自己的男子;一位男子,若没有一位能够真正能够读懂自己的女子;或者说,一位作家,若没有一位真正能够读懂自己的批评家;一位批评家,若没有一位可与自己匹敌、真正值得自己研究的作家……

  那该是何等的寂寞与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