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太阳光照到
我瓦上的三寸草,
要一年四季
雨顺风调。
让那根旗杆
倒在败墙上睡觉,
让爬山虎爬在
它背上,一条,一条,……
我想在百衲衣上
捉虱子,晒太阳;
我是菩萨的前身,
这辈子当了和尚。
1935
当初那混沌不分的乳白色,
在没有颜色的当中,它是美。
从大地的无垠,与海,与穹苍;
是这白雪一片的雾气,在天地间
升起,弥满,它没有方向的圆妙,
它是单纯,又是所有一切的完全:
我母亲温柔的呼吸,是其中
微微的风,温柔是她的呼吸;
那亮光是我父亲在祈祷里
闭着的眼睛,他与主的神光相遇。
呵,我只是微小的一粒,在混沌间
没有我自己的颜色,没有分界;
那乳白色的一片,多么深远,
但我微小的在其中,也无有边缘,
我就是那渺渺乳白色间的一点──
他通到无穷去的周围,是乳白色,
他自己占到微小的一点,也是。
我有呼吸的从容,因为无一丝
阻碍我自由的伸舒,我从容的
在没遮搁的渺茫间浮沉,我又
借取了天使的翅膀,向空周旋。
不用辨识那完全清楚的一色,
天地与海的名称,不能妄称,
不能妄称神的世界间的神名,
不能喊出我自己的名,我原没有。
但是我和母亲的相合的呼吸,
它们全无分别的呼吸在一气,
融融如水乳的天籁;
我在那中间,吹一口气的泡沫
翻出那不受劝服的波浪,既然这样,
我便听自己无思想的飞射。……
到时候我清醒了,
那头上的天花板,摇篮的白
和陈旧的白窗帘,也使我混乱
究竟那和刚纔梦里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智能去分别,梦和醒
在我是一样;母亲乳白的胸脯,
我埋在她的温柔里,我吞进
那一点紫红的星──是爱,是温,
是我生命的泉源,更是我
在乳白色间想到的日光。
母亲淡淡黄的白胸脯,她是
我醒来时唯一的颜色,
我闻到那从紫星中流出来
生命的芬芳,醒的芬芳;
那是淡而不浓的,它们原和
我梦里的光景一样,一样,一样,
它们就是这样引诱我去
那乳白色间的梦……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选自《诗刊》创刊号,1931年1月
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
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细细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
一炷磷火照亮纵横的榛棘,
一双朱冠的小蟒同前宛引领,
导我攀登一千层皑白的石磴,
为要寻找那镌着碑文的石壁。
你,镌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伶俐的白鸽,轻轻飞落又腾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着我的希望,
信心的坚实和生命的永恒。
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
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紧你,
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
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
选自《诗刊》第三期,1931年10月
我愿意永远在焦山上,
听江潮在山边昼夜跌宕,
象是江灵的声音盘问我∶
“几回了,我从你心上漾过?”
枕江阁,你系住我的魂,
古槐后的太阳做我的灵灯,
吩咐船夫下帆,江风你歇∶
我太爱这秋江的淡泊,
1920年8月29日登焦山枕江阁
选自《诗刊》第四期,1932年7月
那一天我和她走海上过,
她给我一贯钥匙和一把锁,她说∶“开你心上的门,
让我放进去一颗心!
请你收存,
请你收存。”
今天她叫我再开那扇门,
我的钥匙早丢在海滨。
成天我来海上找寻,
我听到云里的声音——
“要我的心,
要我的心!”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家门外,
我偷偷地踱进去又踱了出来;
一天的北风正带着雪花儿乱舞,
我抵住风抵住雪在你门外徘徊。
姑娘,我额上的雪花融成了冷汗下降,
我眼睑前的雪化成了热泪几行——
我发上,肩上,衣服上,满盖的是雪,
我好象穿了件缟素的丧裳。
姑娘,我想起十年前的曾为我阿娘穿上
凶惨的麻服映出了撕碎的心肠;
母亲的爱早断了我孤心的苦梦,
到如今只剩下父亲,还有——姑娘!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的门外,
雪上的足痕织成了怯懦的悲哀;
今早一阵雪化填满得无影无踪,
姑娘,你猜不到我曾在那里徘徊。
女人,最好不用朝下讲,
话说出来也要有些分量;
你那心眼我早猜透一半,
含在肚里不比说出来强?
女人,这可不能怪我脸冷,
一阵雷便容易牵起秋风。
好在你还真是个聪明人,
难道我说的话你半分不懂?
女人,事情原要你看得平,
我不是一五一十地讲清。
就是变卦也要我自己肯,
单你流点二轻泪那就成?
女人,随你哭得怎样伤心,
可是我起誓半点不承情。
无须说出你高贵的贞信,
那一套闲话我最不爱听。
女人,尽管你披下发号啕,
指着月亮说出你的凶兆;
总是挖下眼睛说不看我,
那些罪孽只算你自己招。
女人,看那一边北斗横陈,
听着这猫儿在炉边打盹;
不要再发一点声音,一句问,
看我永远是这一副心情。
女人,这次让我好好的走,
不许惊动一扇门,一条狗,
闭上你的眼睛,握紧你的手,
睡吧,象一阵风吹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