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和我们

当代陈敬容


在热闹的港口,
船舶和船舶
载着不同的人群,
各自航去;

大街上人们漠然走过,
漠然地扬起尘灰,
让语音汇成一片喧嚷,
人们来来去去,
紧抱着各自的命运。

但是在风浪翻涌的海面,
船舶和船舶亲切地招手,
当他们偶然相遇;
而荒凉的深山或孤岛上,
人们的耳朵焦急地
等待着陌生的话语。

1945

捐输

当代陈敬容


只是平凡中的平凡,
象一望青空,没有虹彩,
那深厚的沉默里多少蕴藏,
永远将宇宙万象深深地覆盖。

从太初鸿蒙到我们这风云世纪,
(哎,别提!)历史翻不尽一堆堆污泥;
想学原始巨人,荷一把犁锄,
深深挖进这文明的中心。

当所有的虚饰层层剥落,
将听到真理在暗中哀哭。
疾风骤雨,短暂的时辰,
为了化开云雾把一切捐输。

1947

题罗丹作《春》

当代陈敬容


多少个寒冬、长夜,
岩石里锁住未知的春天,
旷野的风,旋动四方的
云彩,凝成血和肉,
等待,不断地等待……

应和着什么呼唤你终于
起来,跃出牢固的沉默,
扇起了久久埋藏的火焰?
一切声音战栗地
静息,都在凝神烦听——
生命,你最初和最后的语言。

原始的热情在这里停止了
叹息,渴意的嘴唇在这里才初次
密合;当生长的愿望
透过雨、透过雾,伴同着阳光
醒来,风不敢惊动,云也躲开。

哦,庄严宇宙的创造,本来
不是用矜持,而是用爱。

1948

盲人

当代杜运燮


只有我,能欣赏人类的脚步,
那无止尽的,如时间一般的匆促,
问他们往哪儿走,说就在前面,
而没有地方不听见脚步在踌躇。

成为盲人或竟是一种幸福;
在空虚与黑暗中行走不觉恐怖;
只有我,没有什么可以诱惑我,
量得出这空虚世界的尺度。

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
却也有人为这个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赏识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为我敲出一片片乐土。
只有我,永远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追物价的人

当代杜运燮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灰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
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
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
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
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
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
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
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
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
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
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

当代杜运燮



给我一个墓,
黑馒头般的墓,
平的也可以,
像个小菜圃,
或者象一堆粪土,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个墓,
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因为我怕狗,
从小就怕狗,
我怕痒,最怕痒
我母亲最清楚,
我怕狗舐我,
舐了满身起疙瘩,
眼睛红,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声音实在太可怕,
尤其为一根骨头打架,
尖白的牙齿太可怕,
假如是一只拖着肉,
一只拉着骨,
血在中间眼泪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晕吐;
我害怕旷野,
只有风和草的旷野,
野兽四处觅食:
它们都不怕血,
都笑得蹊跷,
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们也嚼骨头,
用更尖的牙齿,
比狗是更大的威胁;
我害怕黑鸟,
那公鸡一般大的鸟,
除在夜里树上吓人,
它们的凿子也尖得巧妙……
我怕,我怕,
风跑掉了,
落叶也跑了,
尘土也跑了,
树木正摇头挣扎,
也要拔腿而跑,
啊,给我一个墓,
随便几颗土,
随便几颗土。

Narcissus

当代杜运燮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1942年

善诉苦者

当代杜运燮


他曾读过够多的书,
帮助他发现不满足;
曾花过父亲够多的钱,
使他对物质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参加过游行,
烧掉一层薄薄的热情,
使他对革命表示“冷静”。

后来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礼,
对人对己总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过好莱坞“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过犬儒主义,
对自己的姿态有绝大的信心,
嘲笑他成为鼓励他,劝告是愚蠢,
怜悯他只能引来更多的反怜悯。

母亲又给他足够的小聪明
装饰成“天才”,时时顾影自怜;
怨“阶级”“时代”不对,使他不幸,
竟也说得圆一套话使人捉摸不清,
他唯一的熟练技巧就是诉苦,
谈话中夹满受委曲的标点,
许多人还称赞他“很有风度”。

1948

当代杜运燮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1979年秋

当代杜运燮


今夜我忽然发现
树有另一种美丽:
它为我撑起一面
蓝色纯净的天空;

零乱的叶与叶中间,
争长着玲珑星子,
落叶的秃枝挑着
最圆最圆的金月。

叶片飘然飞下来,
仿佛远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发出“杀”,
我才听见絮语的风。

风从远处村里来,
带着质朴的羞涩;
狗伤风了,人多仇恨,
午群相偎着颤栗。

两只幽默的黑鸟,
不绝地学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声,
飞入朦胧的深山。

多少热心的小虫
以为我是个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观得令我伤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处究竟比较冷,
压力大,心觉得疼,
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

1944 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