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1945
多向往旧日的世界,
你读破了名人传记:
一片月光、一瓶萤火
墙洞里搁一顶纱帽。
在鼻子前挂面镜子,
到街坊去买本相书。
谁安于这淡茶粗饭,
脱下布衣直上青云。
千担壮志,埋入书卷,
万年历史不会骗人。
但如今你齿落鬓白,
门前的秋夜没了路。
这件旧长衫拖累住
你,空守了半世窗子。
1946
我们从平静的小河里,
从反光的玻璃上,看到
多少熟悉得陌生的脸,
那是你的、我的,有时象
他的。匆忙的闪过,闪过
这短促的一生:忧患和
安乐的交替,风雨袭来——
婴孩大了,年轻的老了……
记忆给我们带来慰藉,
把捉一线光,一团朦胧,
让它在这纸片上凝固。
凝固了你的笑,你的青
春。生命的步履从这里
再现,领你来会见自己。
1949
饿——
我底好友,
它老是缠着我
在这流浪的街头。
软软地,
是流浪人底两只沉重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天涯的什么地方?
没有目的。可老是
疲倦的两只脚运动着,
一步,一步……流浪人。
仿佛眼睛开了花
飞过了千万颗星点,像乌鸦。
昏沉着的头,苦的心;
火热般的身子,熔化了——
棉花似地堆成一团
可仍是带着软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1933年)4月15日晚
朋友,宇宙间本没有什么神秘,
要记住最秘的还是你自己。
你偏要编派那是什么高超玄妙,
这样真要使你想得发痴!
世界不过是人类的大赌场,朋友
好好的立住你的脚跟吧,什么都别想,
那么你会看到一片欺狂和愚痴,一个平常的把戏,
但这却尽够耍弄你半辈子。
或许一生都跳不出这里。
你要说,这世界太奇怪,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
等世界完全毁灭的一天,那才是一个结果,
暂时谁也不会想得开。
1933年
看她装得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五色羽毛镶着白边,
粉红纱裙拖在人群里面,
她快乐的心飘荡在半天。
美丽可以使她样子欢喜和发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贵,荣耀,体面砌成了她们的世界!
管它什么,那堆在四面的伤亡?”……
隐隐的一阵哭声,却不在这里;
孩子需要慈爱,哭嚷着,什么,“娘?”
但这声音谁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却惊碎了孩子的母亲的心肠?
三岁孩子也舍得离开,叫他嚎,
女人狠着心,“好孩子,不要哭——
妈去做工,回来给你吃个饱!”
丝缸里,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肿的臂,昏的头,带着疲倦的身体,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长气……
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跃,眩目,
但她却惊呼,什么污迹染在那丝衣?
同时远处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妈,怕啊,你的手上怎么满铺了血迹?”
1933年
我见到那么一个老木匠
从街上一条破板门。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着,
全然弯曲而苍老了;
看他挥动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胜其疲劳。
孤独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个老人。
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
老人的一生过去了;
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
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
也会见:老人偶而吸着一支旱烟,
对着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伤吧?但有谁
知道。也许这就是老人最舒适的一刹那
看着喷着的青烟缕缕往上飘。
沉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声音更为洪响。
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肃的夜风
卷起沙土。但却不曾摇曳过
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
9月,29日,1934年
希望像一团热火,
尽量地烧
个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尸,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余烬;
那么何不爽性就多诅咒一下,
让干柴树枝继续地
烧,用全身的热血
鼓舞起风的力量。
顶多,也不过就烧了
你的手,你的头,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丝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为严重,
苦痛是应该;
一点的放肆只不过
完成了你一点的责任。
不要想,
黑暗中会有什么平坦,
什么融合;脚下荆棘
扎得你还不够痛?——
我只记着那一把火,
那无尽处的一盏灯,
就是飘摇的野火也好;
这时,我将
永远凝视着目标
追寻,前进——
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
我知道,虽然总有一天
血会干,身体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1934年)11月3日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