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屋日记(组诗)

当代康城

甜卡车

我看见甜在卡车身上像条发高烧的斑马线奔跑
诗歌形状的日子被颠倒放置
甜和卡车在一起,我将和你在一起但不是一生
把一个朋友大手大脚地花掉也是一生
简单像从卡车上卸下一块糖

污泥来自眼光
我们是最后一块高地,我们坚守最好的冷淡、干燥和分裂

灯光指向墙露出棕色的黑暗
这是更真实的黑暗,我们的正在就是现在
现在是甜卡车在艰难的上升中回到声音
仍然高于时间的速度
灯光的声音高涨过睡眠

包子和馒头的日子,卡车形状的日子是过去 的日子
我把我从日历上撕下
我收集、整理和分类眼光,像一座垃圾站。

1999.08.06

咖啡屋日记991108


姐姐,大地在发呆,虽然缺乏血缘关系
我和音乐已经没有距离
火焰扭着腰,幻想的冲动在纷乱中吸收精华
减弱有真实的身体来源

地毯重新掩盖了大地,此刻
光四分五裂,不善于自我调节
情绪易于受到大规模的邀请

在光的家中,评分机制有性别岐视
误读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
我们有多少正确用于生活

1999.11.08

咖啡屋日记991109


情节一再缩短,细小的颗粒被置于晃动的前列
相处的时间正在延长,仿佛叶子逃避着花朵

黑暗都无法到达的地界
一只手遮住了一年,1999年
它要撑住腰,歌声你不要略带颤抖
酒精里住了通灵的诗性

通往巫的简易道路,是酒,一只看不见的手,是歌声
谁预见到未来又无法到达,土地一样充满怨言
从东半球到西,是几亿年的路程
我们侧着身子进入历史

道德是人的光谱分解
那黑暗包围了光 像文明代替着原始


1999.11.09

咖啡屋日记991114


墙有墙壁
欢乐有欢乐的美德
吃草的身体和石头一样虚弱
你要到街道的另一边
仿佛我只是你回忆的辅助材料

没有比对灰尘的关心更仔细
这样的质地,露出同样的色泽
方形的杯子诞生于一次桌面的口述

永远没有,永远在诞生,没有土地能拒绝 就是死亡
也要长成一棵大树,收成一些果实

我猛然面对自己陌生的身体
准备在死亡之后睁开眼睛
没有人比孤独更孤独
我的一身寂寞的池水蓄满了,就要溢出
验血验出你孤独的型号
我是时间的容器,死亡是时间从身体的溢出

你温柔地说出我的欠缺,爱情减少一点
实际上我是在长智慧,需要吃空气
木地板和棕色的墙壁

1999.11.14

3月20日

当代康城


我怎样在过去里删去你的过去
我说你轻 可是我比我说过的词更轻
你是谁 我是什么
你喜欢美国的木棉树
我的木棉树披着东方文明的外衣
它掩饰着它的虚无

光线偏移的过程
你我并未注意
已被包围

已进入死亡的胡同
我手上没有我想献给谁的
此刻 长发已不重要
被拒绝的拥抱
甚至不如一朵世俗的玫瑰

希望偶尔会遗落
一两颗花生的日子
只有我知道
你从未离开
所以你找不到故乡
你在没有枕头的海上
瓶里装着习惯和渴望 哦


就是因为没有离开
你从未接近我 正如我
从未走进你
你缺乏温暖的手上
死亡在诞生
它像你的女儿 茁壮成长

如果死亡是一个轮回的游戏
那么我接受你
的离开
玩具酒吧间夜夜失眠
是因为任何人和椅子都在等待
一个变化 把世界变成一团泥土
把人变成男女不分的蚯蚓
再没有可怕的分离
道辉说:雨滴分开的雨滴
善良的雨滴
你也被分开
这叫我怎能不为你把心分开
为你哭泣

蝴蝶鱼 长着蝴蝶翅膀的鱼
为什么你名叫安康
你是谁的前世
谁又是你的今生
这样莫明其妙的简单问题
让人肝肠寸断

过去已不是我的 我已添加在你手中
我是你的沉默和你的眼神 眼泪的一部分
眼泪分出的眼泪
只有你知道
你不参加轮回
你不让我遇见你 下世纪
让所有的安康鱼
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江滨

其实一切明明白白
就是无法避开
堕落的方位
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弧线

我年轻时发誓要远离的
其实是我一生奋斗的目标
我的无法到达的远方
一次次让我看穿黑夜
挣扎到天亮

我不相信你
仅是我路口的方向标
也许我仅是你裙边依附的草籽
无法知道到达什么地方
就像死亡
只是一种没有依靠的感觉
永远在深渊里飞

如果你走
接受死亡邀请的一定是诗歌
生存下来的仍是你我

晚11点我送走自己
给你打电话
你家人问我是谁
我无法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的自行车
你的沉默 你的书包的情敌
阳光中最活跃的部分
跳舞的灰尘

轻的是哭泣
离去的是脚步声
零点已到 玩具们早已退场
请允许我把伤心一次封存进档案
下一个轮回
允许我登上你书的封面

空罐子装满空气

小草的脸上站满无声的泪水
金庸说:塞上牛羊空许约
我有点同感
星期一无法去厦门

别让我明白一切毫无意义
安 "要不 我们从头再来"
我们的偶然已成就我们
无法越过的过去
共同的过去
它形成我们的初衷
我相信每一个人
属于他们
一个人的初恋
其实是一个人一生的恋爱

3月20日
一定有很多人
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时间会证明这一切
时间是没有头脑的混帐
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
而不敢诅咒

创造是又一次的迷失
茫茫 宇宙
谁又能确定一条正确的航线
到达死亡的安全地带
你的手和嘴唇的引导
能不能让我彻底地明白人生
是一次永远无法预言的分开
时时刻刻的分开
欢乐和悲伤分开
由死亡来划分刻度

有和没有你
就是有和没有时间
什么时候接近死亡的森林
我早已梦见我
迷失在漳州的森林
一棵棵木棉树提前集体枯萎
树为什么不能欲望
一场没有希望的狂欢
把叶子放弃
绽放一树的红花

晚上我觉得你太美了
面对现实我的修养一无是处
至此我发现我的表白一无是处
一切根本不由谁来决定
二锅头
卖酒的该死的奸商
那位北方的酿酒汉子一望无际
的稻田 归结到土地 结束
好吗 你说呢?
谁在土地上种植
谁就在土地上收获!
在土地上仆倒
尘归尘 土归土
你属于我 我属于你
人类属于人类

1999.03.20

夏天,神秘主义的失败之歌

当代廖伟棠


夏天,神秘主义者应否开始藏匿?
(在哪里?)在那个光的斑点遗失的地方
儿童们青梅竹马,少女们眩耀肉体

神秘主义者应否再度合上他的书?
世界的阴影……是一个太黑暗的梦
今天的雨水属于更光明的人们
更光明的双手,更光明的打不开的种实

夏天,神秘主义者把身上的声音全部抖落
蝉的声音,夜兰花开的声音
甚至夏天破裂的声音,怀孕的声音
神秘主义者他太孤独,他应该沉默

酒与夜的苦涩浸泡着他的胃
火焰在空白的书页上奔跑,呼叫
他太黑暗,他应该被夏天消灭

他应该挫败于开朗的青春一代﹗
儿童们青梅竹马,少女们眩耀肉体
神秘主义者的迷醉应该更深地掩埋
盲目的时代,阳光下没有阴影的存在

歌(组诗)

当代廖伟棠


1.草莓果园

——献给Beatles
因为他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让我在印第安的夏夜开花吧
让我变成一个婴儿,躺在灰鹳的嘴里
因为我要去那永恒的草莓果园

因为我要去那草莓果汁染红的年月
把我的脸画成彩色的雨,我的歌声
就会飞起来,变成舞蹈的虹

那么我的双手将会把长发当琴弦拨响
那么我的心将会是一面跳荡的摇铃
因为我要去那小丑站立的山上

让我变成那四只醉醺醺的甲虫吧
让我们边走边唱,漫游印度的花芯
我们的翅膀,碰落了西塔琴上的流星

让我们在花蜜中一起下沉,下沉
让我们放下乐器,把唱片倒放
因为我要去那永恒的草莓果园

因为我要去那魔笛手吹奏的仙乡

2.回家

——献给Jannis Joplin
因为她说:“我在舞台上
和十万人作爱,然后独自回家。”

Jannis Joplin,我神秘的女友
那一夜你吻我万籁俱寂的耳朵,你吻我
哑默屏息的嘴唇,琴弦纠缠的双手

然后你去为十万嬉皮歌唱
然后你在风中微笑,你的花瓣零乱
你说我们应该疯狂,在这盛夏阳光

但你说落向我升向我,你说哭泣的宝贝
你的泪水打湿了圣佛兰西斯科的衬衫
当你关了灯,在黑暗中只为我歌唱

你的嗓音破裂了,飘着落叶的涩香
不再是夏日了,但你的珍珠仍在闪亮
你说燃烧我熄灭我,你说哭泣的年代

你说我将独自走完六九年所有的路
当你在舞台上,和十万朵红番花作爱
我一个人坐在烈焰熊熊的家中

我烧毁了整个世界,在废墟中等你回来

3.你浅浅幽蓝的眼睛

——献给The Velent Endergroud,
因为他们的“Pale Blue Eyes”

穿越丝绒地道,像迷失的潜行者
穿越塔克夫斯基黄金闪烁的水域

穿越Lou的吉他,穿越John的钢琴
还是看见了你浅浅幽蓝的眼睛

纵然隔着纽约三百层沉落的浓雾
纵然隔着弦上的箫,鼓槌的散断

眼睛中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
每天穿越丝绒地道,安睡在核桃的中心

远离月球三百万公里,还是梦见你
流浪天涯的声音,独自盈缺的声音

丝绒这么湿润,眼睛这么明亮
我愿赤裸着播下我黑暗如种子的身体

穿越Andy的泥土,穿越Nico的砾石
还是长出了你罂粟盛放的眼睑

远离世界三千年,我们的灵车已经失控
天堂被雨水打湿,潜行者醉倒在
云朵边上

还是呼吸到露珠中的阳光
还是看见了你浅浅幽蓝的眼睛
穿越丝绒地道,不再敲响世界的门

4.十年

——献给Joy Division
因为他们的“Decades”

十年,然后又是十年,十年有多久?
影子的游戏,阳光的分裂,快乐的困兽
是谁在你的每一喘息后面步步追逐?

是谁走过自己的墓地,说我茫无记忆
猝然像死神起舞——孔雀的华羽交缠
你在黎明时睡下,在曙光中隐没

永恒又有多短?请细听——
在千浔水底,你的翅翼掀起黑暗的波浪
低音,低音,低音,永恒是一片低音

低音的弦回转,簧管的风飞旋
乌云已经不能等待,死神的雨衣已经穿上
我们要跳十字架的舞,丧钟的舞,掘墓人的舞

我们要跳一把匕首和十五杯朗姆酒
“十年,”在血液中下沉,“我已深深厌倦”
随着歌声,群山在黑暗中起伏

波动以后就是夜的关闭,水的干涸。


1998.2.15

乡间来信——献给少红

当代廖伟棠


第一封

H, 我在故居的废园中给你写信,
有风吹过我手中的笔,吹掉了信纸,
那是有像树叶般的潮汐,潮汐般的言语的风。

然而落叶层积,吸走言语。只是瞬间,
树叶落满了我的四周。只是十年。
当年我离开时的落叶,已变成了家宅的根,
包围着像四散的砖瓦一样凌乱的心。

H, 这个园子,它的孤寂犹如你的记忆,
绝不喧哗哭泣,只是在一地的枯枝
和灰烬中等待……它的呼吸在泥土里
散开,在树干中变成泉水。

于是今天我回来。从老房中搬出尘封的老椅,
坐在废园的一片片落叶中间,
读读旧书,然后为你重写一首首旧诗。
 

第二封

H, 我刚刚从田间归来,衣服上
还沾着村边河滩的细沙。花园中
天色渐暮。我在信纸上书写,我的笔就熄了。
熄了,像十年前在我窗前飘摇的一枝蜡烛。

我不敢说,是它仍指引着我回家的路。
就像刚才田间的那条小路:从河畔
通到竹林,绕过农田,再通到村庄;
两边长满青草,远方总有农人在弯腰辛劳。

H, 这条路如今也在我脚下瓦砾的青苔间,
也在这张渐渐暗黄发灰的信纸上,
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它们熄了。

花园请继续沉默吧,黑暗着,不要为我发光。
我的眼睛仍能看见,虽然它们瞎了;
我的耳朵仍能听见,虽然只有寒蝉的声音。


第三封

H, 如今燕子不再来我屋瓦下作窝。
如今我的阁楼上只有阳光与阴影交替
静谧。一阵风带着我童年的脚步把门关上,
另一阵风又带着我童年的笑声把门打开。

有一双脚迈过结苔的门槛走出花园,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掇拾倾倒的砖瓦,
拨开蛛网,又捡起地上的叶子;
他搬椅子出来坐着,坐着坐着就流泪。

H, 如今这花园已不再有紫藤花、香兰花;
只有无边的落叶,在天上,在地上,
在他的眼睛中转着,转着,烧一点点黄的火。

天气冷了。墙头除了荒草,就是一方灰的天。
我从园子的这一角走到那一角,
对着天空小声地念:“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第四封

雨水在我的屋檐上淌滴,H,雨水
今天打湿了故乡的小镇、村庄。我喜欢的
落叶堆也都湿了,像一首诗所写:“黑暗、寒冷。”
我再不能让它们围着,静静的坐上一会。

只有我的信纸是干的,一片空白;雨水
洁净,不认得字。在雨里,只有久闭的木门下
朽烂的木枢,不怕寒冷,长着几点白花。

H, 因为我的手摸过那白花,我的手也湿了,
我的手也带着香气。当我走过阴暗的街巷,
一些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回头看我。

这些和我在同一条街上走的人
都没有打伞,在雨雾茫茫中眯着涩涩的眼。
而我,我怀抱着写给你的信,在人群中走过,
像一个被拋弃的女子,不知道有雨点落在自己头上。


第五封


H, 今天早上风声又把我唤醒,
我梦见你们的城市,在水中泛着白光,
远离尘嚣。我醒来,陆续听到鸟声、自行车声、
我外婆开门的声音。还有你的脚步声。

我推开木窗,就看见邻居的黄砖、青瓦。
你们的城市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消失,
我放眼远望——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客人。

那瓦片在朝露中沾湿,冬天
在我的脚印深处结霜。H,我的脚印深处,
那自行车清晨走过的小路已经崩坏。

我仿佛不曾离开,也不曾与任何人认识。
二十多年,蜇居在这地图上找不到的角落,
淹没在乡村小池塘的绿藻下。世界不知道
我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世界的消息。    


第六封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乡村的诗人,H,
我将为你写甚么?稻草?夕阳?溪流?阡陌?——
那些都只是一个旅行者享有的奢侈品。

而我的怀抱中只有灰:梁木上落下的灰,
树皮烧剩的灰,炉膛中冰冷的灰,嘴里尝到、
歌里唱出的灰。我将沾着它们的乌黑
给你写一封短短的信,信里没有诗——

“秋收的农忙完了,土地已经龟裂。
冬天随着一个半夜惊醒的梦来临,
梦见城里的你,扎着辫子的你,默不作声的你。
冬天的风已经吹着,河水干涸,坦露着沙石。

一张你以前的照片已经枯黄、褪色,
我不能再看……让我把蜡烛吹熄,
夜深了,月光从窗口照进,我的妻子已经熟睡。”


第七封

有风从村庄的东边升起,一阵阵吹来,
然后满园的叶子都响动。
然后下起了雨。雨打落枯草上,我听见
时间在水中折断的声音,远方雪地里的声音。

群鸟掠过,盘旋,再盘旋。
冷风又再轻扬起我的长发。满园的萧瑟
都响动。邻家的小孩们从我的园门前跑过,
从时间的一端,跑到时间的另一端。

雨点断续,我把椅子挪到廊台下。
雨点消停。现在,从园子的四个角漂来了寂静,
只听见钢笔在白纸上写划的声音。

我的身旁是以前母亲种蔷薇的花圃;
我的背后,是我空无一人的家宅。
风从村庄的东边升起,H,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名字。


第八封

二十年来,我只是坐在屋子的南墙下、
废园中,听高高的树梢上的风。捧着多年前
从远方带来的诗集,看空房子在风中变老、变黄。

远方,远方意味着一张白信笺、一枝掉在
枯井里的笔。还有一个没有地址的人:H。
冬天的下午,邻居的砍柴声,在身边
层层的落叶中消失。远方,自行车铃声叮当

在我的心中拉长、中断。我抬头看见屋顶,
烟囱上冒出了炊烟,那是我去世多年的祖母
又在冰冷的厨房里作饭。我们将围着火交谈,
我们将在火里烧掉一些旧信。

二十年来,一些树叶、一些飞虫的尸体
已在我的脚下腐烂。写完一首诗,又下起了雨,
邻居的砍柴声,清脆,漫长。


第九封

老树身上的刻痕。窗台上干枯的
蔷薇花瓣。凹陷的石门槛、地砖。
在半掩的木门与墙壁之间飘荡的蛛网。
被遗忘的院宅沉默了,一如我们。

房间天窗照下的阳光中,除了尘埃
还有一个被你在信上抹去的名字。
在旋转,在消失。园门吱嘎作响,
但再没人挥着汗水,带着稻香从农田里归来。

在母亲昔日的房中,我找到我们的大衣柜。
柜里有我小时候的光环、羽翼,
还有一张照片:父亲、母亲、一个天使般的小孩。

我坐在廊台下看着,暮色亦已灿烂如天使。
被遗忘的院宅听不到你的叫声。二十年了,
我与世界背道而驰,在胜利中输光了自己。


第十封

H, 我翻开每一片落叶寻找你的名字,
然后我像落叶下的泥土一样静寂。
花园中的老椅,已经去无一人,只剩下树影。

夜色渐渐笼罩故居,今夜我又要离去,
但没有方向与路途。天空又将繁星密布,花园
众树又将昼伏夜息。风仍然吹摇,
雨仍然下下停停,太阳仍然晒干我们的心。

H, 我们的忘却或者思念,也许都毫无意义:
在这颗星星的一个角落边上有一座小城,
在小城西南的江边有一个村庄,我的家园
就在村庄的曲径小巷里。

它也随着星星旋转,和我们各自的城市一起。
爱推动着日月星辰,也推动我们
这叶落叶长的花园,这草枯草荣的记忆。

 
  98.12.13-16.初稿于广东新兴县桥亭村
           12. 23.终稿于香港

一个无名氏的爱与死之歌——对Bob Dylan的五次变奏

当代廖伟棠




如果我木立不动像一支路标你会带我走吗?
如果我吹起笛子像一个男孩在哭泣你会带我走吗?
你会带我走吗?铃鼓手先生,如果你忘记了所有的歌。

你的声音沙哑而快乐就像一面真正的铃鼓,
它曾经在蓝波的非洲跳跃,美丽如瞪羚的舞。
我不想睡也没地方可去,除非你敲响,除非你敲响。

我将会是只被你忘记的醉舟,在旋转,在旋转。
如果我敲破了自己沉下了水底你会带我走吗?
我不想睡也没地方可去,印第安人的高速公路插满了我全身。




“射他!快乐的印第安孩子们。”上帝对你的吉他说。
如果我能在哪里睡下,做一个梦,那只能是在61号高速公路:
整夜我听见我的回忆呼啸而过,我的爱人们像星星坠落。

铃鼓手先生,我杀了一个人,他只不过说他是我的儿子
可以跟随在我的斗篷后面,为我的歌伴唱。
我杀了一个人,他只不过在公路尽头,拔出了我的枪。

那只能是在61号高速公路,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只黑鸟落在我的帽沿,变成了一个女孩,咬破了我的嘴唇。
我杀了一个人,一颗染血的石子向我滚来。




是的,我曾经美丽而且唱着异乡人的歌那又怎么样呢?
我曾经是一只暹罗猫,在树枝上留下我的笑,
那又怎么样呢?她就像一块滚石滚来,磨灭了我的名字。

我曾是那向她乞讨爱情的乞丐,也是那骑着红马
忘记了自己要去的国度的外交家。
她就像一块滚石磕碰出火花,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她现在是个大女孩了,就像墙上的一块砖,
那又怎么样呢?我走在断墙的下面,等待着黑雨降临。
当子弹击穿我的伞,黑雨充满了我的心,像纯洁的血流淌。




别担心,妈妈,我只不过是在流血,呵呵呵……
你看我还能笑得这么响!他们逮捕了我用更多的笑声,
他们折断了我的吉他,黑雨将把他们的手洗干净。

那是一个卡夫卡的早晨他们把我在高速公路上叫醒,
那是一个甲虫的早晨,他们把我无用的翅膀折断。
别担心,妈妈,我看见妹妹在她梦中的列车上欢笑。

我只不过在用监狱的烈火修补我的琴弦,
当他们把我像一个影子扔到角落时,我还能唱我影子的歌。
别担心,妈妈,他们剥光了我的衣裳,却为我打开了伊甸园的门。




伊甸园之门有没有果实在里面,果实有没有虫子在里面?
我只不过想找一条暗渠静静的死去,他们却为我打开了你的门,
好让我去回忆,去品尝,血红果实的滋味。

伊甸园之门有没有天使在里面,天使有没有尾巴在后面?
我的审判被禁止旁听,我的伤口被禁止申辩,
我只能为你唱一首麻雀之歌,那麻雀是一个天使被击落。

现在我被独自拋弃在黑雨下,我自由了。
伊甸园之门有没有生命树在里面,生命树有没有墓穴在下面?
黑雨扑熄着我唇边的呼吸,仿佛一个雨天吻我的女人……


                   1999.5.15.

北京1910,一个女密谋家的下午

当代廖伟棠




阳光淹没街道,黑暗隐于灰尘。
“踏踏踏”,国家的阴影流过她的发髻,
前进!这是一首《马赛曲》的速度。
一个朝代最后的病毒,在她裙脚后的阳光中游移。

在伦敦,特洛卫夫人刚好想起了她的下午茶餐。
然而不!这里是北京,茶馆里的空气“哗啦”一声
被打翻。她警觉地抬起头,哦,她微露的前颈,
像布朗基越过巴士底狱围墙的优雅身影。


“今日万事皆休,暗杀计划也已尘埃落定。”
朝代最后的病毒在茶水滴落的地方滋生。
“北京的茶好冰凉。瓷杯上隐隐
有了一点裂缝。”店小二的白毛巾扬起,在她看来

那并不像招魂的幡。“也许应该沾上一点血──
但不要太少。二十三年的初夜压着我
用一个男人沉默的嘴唇;我的左手上炸药的伤痕
又在隐隐作痛。”窗外,两个少年在打架,

揪着细长的辫子。“他们准是朝廷的密探,
图谋破坏革命的小奸细。”她叹一口气,
布朗基的眉毛牵动眼角,花木兰的红妆。
倒泻的茶水在乌木桌上漫淌着,好一篇演讲词!

连番的死亡,在风中嗡然鸣叫着的刀子!
一个男人尖细的三角眼向她转来,她心头一紧
连忙收拾起凌乱的新时代,匆匆走出茶馆门外:
阳光!诺大的京华在她面前倾斜。寂静。喝采。


2

阴影从城郊向市井转移,横压城墙。
“踏踏踏”,阳光随着她的脚步退却,让位给尘埃
黑暗。她低着头,垂落一缕长发──
街道依然寂寞,一个人力车夫拉着一车空气跑过。

她走着,却仿佛在刚才那空车上坐着,
一个新时代摇摇晃晃的空虚令她有点脚步不稳。
尘埃,落叶,在不远处的胡同外一个婴孩
发出尖叫!她提起衣袖拭去额头上一滴汗,

腥腥的,就像血。“不知家乡的旱灾怎样了?”
翻倒了。以前人家在北京写信告诉她:
“北京的秋天就像一辆空荡荡的大马车跑过
空荡荡的街巷。”现在,她看见了那跌碎的马灯。

那婴孩的哭声越来越近,就像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夏天
她出生,“那时杭州也有灾情,但是水灾。”
白茫茫的结着布幡的灵船一只只划过
白茫茫的大水,运送着她的祖先们黑瘦的尸体。

她走到街巷的尽头,从围墙上的小花窗向里望去:
哭声变成了京剧,院子里空无一人,但有二胡呜咽。
她看见飞舞的水袖,那洪水般的青色漫过了
灰暗的天;静极,她听见她母亲唱《苏三起解》。

一个新时代闪闪发亮的胚胎令她有点晕眩、恶心。
“好悲惨那,夕阳中,满船的人睡着了,漂向远方。”
像有一连串的子弹打碎她身上的戏袍珠饰,
她靠在墙上,胸脯起伏,大力呼吸着未来的空气。


3

京城的天空密布乌云,稀薄的影子也隐而不见。
“踏踏踏”,很快,这划破寂静的脚步声也不复闻,
但是现在到了一首《马赛曲》的回旋处!
现在是一首《国际歌》(她听到吗?),开始时低徊、喑哑。

一个英俊的男子与她交臂而过,向她丢了一个眼色,
这令她困惑:她记不起他是一个密探,还是另一个密谋家?
“反正眉毛都藏在毡帽底下。”也许,他是她曾经的情人,
但是现在,她有一把冰冷的匕首紧贴着她的大腿。

“是的,革命与情欲不能分开。”就像巴枯宁
眉目动人。(快点回家吧,腥风血雨即将落下)
在另一侧大街的方向,她听见有人群欢唱簇拥着
他们的拿撒勒之王走向城郊的断头台。

“也许我终将戮杀自己的性命,成为第一个
与革命拥抱的女人,陷入最终的,真正的欢愉。”
她在能遥望刑场的街角默默站立了一阵,低下头
系紧了暗红的衣襟。但是现在,满天的乌云挪开了一线,

有一道嶒峻的阳光迅速扫过这片血迹斑斑的大地!
她听到吗?一把雪白的匕首直贯她的脊梁——
在一首《马赛曲》的回旋处,音乐之上有刀剑在鸣响!
迅速沉寂下来,她又迈步前行,走进满城的乌云中。

她熟悉布朗基的火药味,熟悉马克思所谓“革命的即兴诗”;
“下午终于过去了,将要是我们精研炼金术的好时光,
不知道她们是否已带来了一个新时代的灵感。”
她回到旅馆,天色在她密谋的曙光中渐渐陷入黑暗。

                     1999.6.27

请要了我的命

当代李红旗


在快乐中窒息的混蛋
衣冠楚楚
发挥出诱人的质感
充满机遇和现代化
这绝不象一般妇女的手法
那样直截 ,那样了当
那样若无其事一些
很不容易辨认
不容易放松
这是多么让人不好意思

还有我
我的下流
我并不想淹死
在你们华丽的手中

早晨

当代李红旗


这是一个性感的早晨
一个淫荡的早晨
太阳色迷迷地端详着大地
勾引着它的生机
都冬天了
它还在挑逗着这些可怜的东西
上百次的撩拨之后
大地就可耻地湿润了
那么多的东西将蠢蠢欲动
白痴般地发育,自如地
接受太阳的凌辱
还有那些兴奋的畜生
也狂乱地加入这又一次
肮脏的高潮
那些以为拒绝的东西
也不能成功地摆脱
只能腐败,只能
变成驱动欲望的营样

张口结舌的人们
幸福感动的人们
足智多谋的人们
才华横溢的人们
踌躇满志的人们
飞黄腾达的人们
怀才不遇的人们
看破红尘的人们
清高睿智的人们
忧心忡忡的人们

你们来赞美呀

赞美那个辛勤的色情狂
赞美这些兴致勃勃的婊子

献给李红旗的诗

当代李红旗


你来了
带来了我爱吃的药
还有可口的明天
我该怎么来感谢你呢
给你药吃
给你一个喑哑的梦
还是陪着你失眠
来感化你的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