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

秋天暴雨后升起的亮星推迟黑暗!玫瑰园内外,洗净的黄昏归妃子享用,被一个过路的吟唱者所爱。牛羊下来,谁还在奔走?隐晦的钟声仅仅让守时的僧侣听取。海波排开的狮子门行宫落下了王旗。精细的发辫。泉眼和丁香。火焰。喷水池。与半圆月相称的年轻女官从中庭到后花园,于微光中诵读写下的诗篇。于微光中诵读,这千年之后泛黄的赞颂在她的唇齿间。当伟大的亮星破空而出,--啊南方,扇形展开的水域和丰收!艳紫的凉亭下忧心的皇帝愈见孤单,命令掌灯人燃起了黑夜。夜色被点燃,如塔上的圣诉,聚集人民和四散的鸟群。妃子倾听,美人鱼跃出--啊吟唱者,吹笛者,他独自在稻米和风中出没,仰面看清了旋转的天象。他步入民间最黑的腹地,以另外的火炬,照耀蓝色的马匹和梦想。而醉于纸张的皇帝却起身,赐福露水、女性和果实。伟大的亮星!亿万颗钻石焕发出激情!两种不同的嗓音正交替。--牛羊下来,谁还在奔走?诗篇在否定中坚持诗篇,启发又慰藉南方的世代。 ► 所有诗文

第一场雪

当代陈东东


砌成白色的石头矮墙,它曾是月光的墙
我的窗框已经充盈
我的愿望在更远的街上

当我起身
出门,走过灰色的工商银行
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已经落下

山翠绿得像一架鸣响的古筝,被骄阳映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堵墙被汽车遮挡。墙的背后
鸥鸟因寒冷而贴水飞行
汽笛在乱雪弥漫里叫喊

同样久远的事情在发生:我站在银行的
玻璃门外,看不到堤坝
却想起了某个北欧的女子

她背靠冬天的一大片晴空,乳房如明镜
对海峡赤裸

冬日外滩读罢《神曲》

当代陈东东


喷泉静止,火焰正
上升。冬天的太阳到达了顶端
冬天的太阳浩大而公正
照彻、充满,如最高的信仰
它的光徐行在中午的水面

在中午的岸上,我合拢诗篇
我苏醒的眼睛
看到了水鸟迷失的姿态
(那白色的一群掠过铁桥
投身于玻璃和反光的境界……)

派遣愁绪的游人经过,涌向喷泉
开阔的街口
她们把相机高举过顶
他们要留存
最后的幻影

钻石引导,火焰正
上升。俾特丽采使赞歌持续
在中午的岸上我合拢诗篇
我苏醒的眼睛
又看见一个下降的冬夜

在黑暗中

当代陈东东


我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
我看到梦想河源者
逆行于大水
在黑暗里,一枝火把扩展幻象
一个人为一种精神殉葬

那变形的女儿穿透了白蜡
降临于纸和孤身的烈火
她新生的肉翅护卫着诱惑
她裂碎玻璃的第七重音乐
向年轻的返回者
打开了最后的核心之门

我听到有谁在黑夜里苏醒
我看到梦想河源者
处身于死地
在黑暗里,一只手探入隐秘的泉眼
一个人为一种幸福殉葬

我独立于深秋,我获得了一样的
爱情和失败
在黑暗里,我知道有谁完成了深入
那伟大的夸父闯进太阳
用意志和渴望
换取了众树的荫阴和高歌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当代陈东东


旧世纪。伪古典。一匹惊雷
踏破了光
百万幽灵要把我充满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爱奥尼石柱一天天消瘦
季节如火炬
点亮了雨
狂热洒向银行的金门
狂热中天意
骤现予闪电

伪古典建筑在病中屹立
旧世纪的欲望重新被雕凿
一面旗帜迎风嘶鸣
中午的战舰疼痛中进港

百万幽灵在我的体内
百万幽灵要催我入梦
而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我爱上了死亡浇筑的剑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夏季从爱奥尼石柱间涌出
这春天最后的日子
这春天最后的外滩
我爱上了死亡浇筑的剑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月亮

当代陈东东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我的星期天堆满了书籍
我深陷在诸多不可能之中
并且我想到,时间和欲望的大海虚空
热烈的火焰难以持久

闪耀的夜晚
我怎样把信札传递给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影于镜面
仿佛那蝙蝠
在归于大梦的黑暗里犹豫
仿佛旧唱片滑过了灯下朦胧的听力

运水卡车轻快地弛行。钢琴割开
春天的禁令
我的日子落下尘土
我为你打开的乐谱第一面
燃烧的马匹流星多眩目

我的花园还没有选定
疯狂的植物混同于音乐
我幻想的景色和无辜的落日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闪耀的夜晚,我怎样把信札
传递给黎明
我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上海
在稀薄的爱情里
看见你一天一天衰老的容颜

柠檬——写给阿慧

当代陈东东


让我在树荫里把你采撷,在中午
在一声钟响和夏季由翡翠鸟负载的星期天
让我能触摸你的清凉,柠檬
让我像一杯纯净的淡水
浸洗你金黄而甜蜜的果实

法国诗人艾吕雅,这时候手拿着诗章到来

让我在庭院里把你品尝,在黄昏
在绿色长廊和夏季由翡翠鸟负载的星期天
让我能说出你的名字,柠檬
让我像一粒小小的种籽
进入你透澈而甜蜜的核心

法国诗人艾吕雅,这时候手拿着诗章来到

读保尔·艾吕亚

当代陈东东


有时候想象是一块冰一把羽毛
是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
有时候节奏之间跳动着帽子
跳动着红色的手套一双舞鞋
那么多海的气息海的颜色
山的气息山的颜色
那么多充满爱情的声音充满和平的声音
想象的声音葡萄和柠檬的声音
诗在黄昏像一块冰
像一把羽毛一双到处转动的红色舞鞋
在蓝色橙色的背景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在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红色女子的抚摸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有时候进入梦乡一对黑鸟歌手惊觉
他看见一只眼睛爬上锁骨
一群姑娘走进了月色

即景与杂说

当代陈东东


      (一)
突然间,一切都活着,并且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只灰趾鸟飞掠于积雨的云层之上。


而八月的弄箫者呆在屋里
被阴天围困。
他生锈的自行车像树下的怪兽。


      (二)
正当中午。我走进六十年前建成的火车站
看见一个戴草帽的人,手拿小锤
叮叮当当
他敲打的声音
会传向几千里外的另一个车站。
细沙在更高的月亮下变冷。


      (三)
这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
一个新而晦涩的故事被我把握。
一种节奏则超越亮光
追上了我。

凌晨,我将安抵北方的城市。
它那座死寂的大庭院里
有菩提,麋鹿
有青铜的鹤鸟和纤细的雨。
赤裸的梦游者要经过甬道
拨下梳子,散开黑发
她跟一颗星要同时被我的韵律浸洗。

      (四)
现在这首诗送到你手上
就像一声敲打借助铁轨传送给夏天
就像一只鸟穿过雨夜飞进了窗棂。
现在我眼前的这一片风景
也是你应该面对的风景:
一条枯涸了一半的河
一座能容忍黑暗的塔
和一管寂寞于壁上的紫竹箫。

那最可以沉默的却没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