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横江词六首》(其二)的鉴赏

《夜泊牛渚怀古》与《横江词六首》考释?
  李白一生中曾多次到当涂,游采石,存在当涂写的诗文有数十篇,但写采石的却仅存《夜泊牛渚怀古》和《横江词六首》。此外,今本李集中《姑孰十咏》之一有《牛渚矶》一首。但这《姑孰十咏》,从苏轼到陆游,都认为是伪作。据王安国认为是李赤所作,当前秘阁所藏有《李赤集》,集子里有这十首诗。今《全唐诗》卷四七二即据之作为李赤诗,题下注云:“一作李白诗。”《全唐诗》所收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歌诗。诗类李白,故自号曰李赤。”还说到也曾游宣州,发狂病,遇厕鬼而死。可知李赤实有其人。唯《李赤集》今已不存在,无法确考,所以这十首诗只能存疑。《夜泊牛渚怀古》和《横江词六首》为李白所作,则毫无疑问。但两者写作年代却迄今未有定论。詹?《李白诗文系年》系《夜泊牛渚怀古》于开元二十六年(738);认为是去巴陵途中所作;系《横江词六首》于开元十四年(726),理由是诗中有“白浪高于瓦官阁”句,疑与《登瓦官阁》诗为前后之作。近年来有不少文章提出不同意见,有些李白诗的选本,对这些诗的系年也不一致。看来,很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考释。
  《夜泊牛渚怀古》系年考释?此诗有人认为是平仄稳贴的古诗。更多的人则认为是没有对偶的律诗,说“ 调律则律,属对非律”,就是说,律诗主要是看是否符合平仄规律,对偶则并不重要。开元
  年间,孟浩然的《洛中送奚三还扬州》、《舟中晓望》等诗都属于这一类。其实,从诗的气象看,此诗与一般律诗也不同。特别是最后两句“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具有古诗的混茫气象。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中称赞此诗说:“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这种气象的诗,开元年间不少诗人写过。前人认为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和李白此诗一样,都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都是指用古诗的笔调来写律 诗。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关于这些,前人已说得很多,兹不赘。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此诗题下原注云:“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题为“怀古”,牛渚可以怀古的事很多,当年温峤在此处燃犀照见矶下水中妖怪,是最著名的事,《姑孰十咏》中的《牛渚矶》一首,即用这一典故。可是,《夜泊牛渚怀古》中的怀古对象不是温峤,而是“空忆谢将军”。李白把自己与袁宏相比:“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据《世说新语·文学》记载:“袁虎(按:袁宏小字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尚)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 。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据《续晋阳秋》记载:“虎少有逸才,文章绝丽,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
  少孤而贫,以运租为业。镇西谢尚时镇牛渚,乘秋佳风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会虎在运租船中讽咏,声既清会,辞文藻拔。非尚所曾闻,遂住听之,乃遣问讯。答云:‘是袁临汝郎(按:袁宏父冒力,临汝令)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佳其率有胜致,即遣要迎,谈话申旦。自此名誉日茂。”《晋书·袁宏传》记载略同,且云:后来袁宏被谢尚引为幕府参军,累迁大司马桓温府记室。温重其文笔,专综书记。由此可知,袁宏主要是以诗歌被谢尚赏识。后来历任幕僚,均以文章为人称誉。李白在此诗中把自己与袁宏相比,显然是指自己有文学才华,却没有象袁宏那样得到知已的赏识。?
  李白在天宝元年(公元742年),诗名早已远扬。他自己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曾说,天宝初,“五府交辟”,“名动京师”,因而玄宗下诏,征召入京,供奉翰林。换句话说,天宝元年以后,李白就不可能再感叹自己的诗歌没有得到知已赏识了。事实上,自从贺知章赞叹他的诗歌可以动天地、泣鬼神,称他为天上谪仙人之后,李白的诗名传扬天下,他的诗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无人赏识其文才的话。所以可以肯定,《夜泊牛渚怀古》诗必然是开元年间诗名未振时之作。现在我们就得考察一下李白在开元年间曾有几次到过采石矶。
  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出蜀后,次年夏游洞庭后,即东下金陵,曾经过采石矶。但当时李白初出蜀,尚未想到没有知已赏识的问题。何况当时是顺流东下,而此诗“明朝挂帆席”一句下。宋本、缪本、萧本、王本均注云:“一作‘洞庭去’。”可知此诗决非东下时所作,而是溯流而上之作。第二次过采石矶当在东涉溟海之后,大约在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或十五年(公元727年)秋回舟西上
  洞庭、观云梦之时。此后栖憩安陆,曾于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或十九年(公元731年)初入长安。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后曾隐嵩山,在襄阳谒见韩朝宗,又游洛阳、太原,后来又到山东,隐徂徕山,此期间似未曾到过当涂采石。唯在天宝元年五月游泰山后,曾下江南,在赴南陵途中,可能到过采石,但此次并非西上洞庭,而是到南陵山中隐居。当玄宗征召时,李白有《南陵别儿童入京》诗可证。因此,开元年间李白溯江上洞庭者,唯有开元十四、十五年一次。这一次在东入溟海过程中,李白已到过苏州、会稽,后又回到扬州,当时已黄金散尽,贫病交迫,功业渺茫,未遇知音,曾有《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诗云:“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表明其时已游历吴(苏州)、会(会稽),想到了功业无就。诗中还感叹“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加上“衰疾乃绵剧”,思想很苦闷。当时没有知音,只能思念故乡,思念故人,所以写诗寄蜀中师友赵蕤。大约就在此时,启程赴洞庭,夜泊牛渚,自然地联想到当年贫困的袁宏正在此处遇见了谢尚,才闻名天下,而自己此时在此处却不见知音,所以写下了这首“空忆谢将军”的怀古诗,尾联用“明朝洞庭去,枫叶落纷纷”来表示自己的前程渺茫,心境凄凉,与袁宏的从此得意恰成鲜明对照。袁宏当年被谢尚赏识在青年时代,李白写此诗时也正当二十五、六岁,用典也非常贴切。?
  诗中的“明朝洞庭去”,说明去的方向很明确。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可知“东涉溟海”后即回舟西上“观云梦”。云梦与洞庭湖相距不远,所以可以说“洞庭去”。此外,李白出蜀后初游洞庭时友人吴指南死亡,当时“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此次“洞庭去”,也是为了改葬吴指南。《上安州裴长史书》又说:“数年来观,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可以推想此诗中的“洞庭去”,迁窆吴指南尸骨,“式昭朋情”,当是其目的之一。?
  李白在天宝初以后,甚至在开元年间初入长安归来后所写的怀古诗、咏怀诗,抒发自己的不幸遭遇,经常与朝庭之事相联系,与初入长安前的诗单纯抒写不遇知音者不同,这亦可佐证此诗当为初入长安以前之作。?
  总上所述,《夜泊牛渚怀古》诗当是开元十四、五年(公元729、727年)由扬州溯江西上洞庭
  途经采石矶时的抒怀之作。?《横江词六首》考释《横江词六首》,《乐府诗集》卷九○收入《新乐府辞》。此外,《乐府诗集·新乐府辞》还收李白的《江夏行》、《静夜思》、《黄葛篇》、《塞上曲》、《塞下曲六首》、《笑歌》等。由此,有人认为李白是最早写新乐府的人。其实,李白的这些新题乐府与后来杜甫、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完全不同。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诗在表现手法上直陈其事,直接表现
  诗人强烈的主观感受;明确地在诗中显示诗人的表现意图,即所谓“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而李白的这些新题乐府的特点,与《蜀道难》等旧题乐府相同:使感受尽可能客体化,在诗中不明确显示表现意图。因此,这些诗中是否有比兴寄托,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胡震亭《唐音癸签》卷三曾说:旧题乐府诗“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就是说,同一首乐府诗,有人认为有寄托,有人认为无寄托,都可以讲得通。《横江词六首》也属于这样的诗。
  前人认为这组诗是李白二十六岁初游江南时所作,是描绘长江风浪之险的山水诗,没有寄托其它寓意。并以诗中有“郎”字作为青年时代所作的根据。近年来较多的学人认为诗中的字乃唐人对男子的习惯通称,不一定指青年。并认为这组诗中写的长江风浪是有象征意义的,亦即诗中有寄托。至于象征什么?写于何时?各人的说法不同。李协民同志认为这组诗是“天宝元年秋李白由南陵奉诏赴京途中”所作,诗中“显示当时李白初受玄宗信任,急欲
  上到西秦为玄宗效力,大展宏图”,而“白浪如山”的横江,却阻挡了去“西秦”的道路,可望而不可及,最急人,诗人把急切欲渡的心情写到了十二万分(《关于〈横江词〉的两个问题》、《再谈〈横江词〉的写作年代》,《郑州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1982年第4期)。而何庆善同志认为这组诗是“安史之乱爆发前夕的天宝十四年秋”所作,诗中的横江风波象征着“黑暗腐朽的政治局面”、“岌岌可危的国家命运”,寄寓着“大乱将兴、大祸将起、迫在眉睫的危急形势”(《谈〈横江词〉的写作背景》,《郑州大学学报》1982年第1期)。

  安旗先生则认为这组诗是天宝十二载秋天,李白由幽州归来南下宣城途中经横江浦时所作。认为横江风浪象征安禄山行将叛乱,寄寓着诗人对唐王朝危急形势的忧虑。安先生还逐首分析了诗的寓意(《李白〈横江词〉新探》,《唐代文学论丛》1982年第1期),看来,对这组诗的寓意和写作年代的看法,目前还很难取得一致意见。?
  窃以为这组诗中描绘的长江风浪之险,可以看作只是实写当时采石矶风浪的景象,就是说,象征意义不明显。当然,也不能排除在实写客观景象中寄寓着诗人当时的心情,亦即诗中可能有社会情景的投影。不过,它究竟寄寓着什么社会情景,诗写于何时何地,还应作深入探讨。?首先是写作地点问题。王琦在题下注引《太平寰宇记》说:“横江浦,在和州历阳县东南二十六里。”于是,过去不少人以为这组诗写于历阳(今安徽和县)横江浦。历阳有横江浦是不错的,但李白这组诗中的“横江”,并非指历阳横江浦,而是指横江浦和对岸采石矶之间的一段长江。诗人的立足点,并非在历阳的横江浦,而是在东岸的采石矶。这在诗中点得很清楚。第一首说:“白浪高于瓦官阁”,瓦官阁在江东的江宁县(今属南京市),乃李白经常往来所过之处。第二首说“牛渚由来险马当”,牛渚,即采石矶,在江东的当涂县(今属马鞍山市);马当亦在江南的彭泽县(今属江西省)东北;说牛渚风浪比马当更险,正表明立足点在牛渚。第四首说“浪打天门石壁开”,只有站在采石矶头遥望上游,才能看到这种景象。据《太平府志》记载,站在采石矶头遥望,东西梁山(即天门山)如左右分开的两道蛾眉,所以采石矶如今还建有蛾眉亭。而第五首“横江馆前津吏迎”的“横江馆”,至今采石矶仍有建筑。据《太平府志》记载:“采石驿在采石镇,滨江,即唐时之横江馆也。”津吏,即采石矶渡口的官吏。《新唐书·百官志四》:“上津置尉一人,掌舟梁之事;……下津,尉一人,……永徽中,废津尉,上关置津吏八人。”可知此诗中“横江馆前津吏迎”乃实写当时情事,即采石矶渡口的官吏迎接李白。这些足以说明:诗人当时确实在采石矶,欲渡江到历阳去,决不是在历阳横江浦想渡江到江南来。?
  其次是诗的象征意义。窃以为不宜逐首逐句比傅,似应从诗歌总的气氛来体会。诗中极力形容横江风波的汹涌险恶,确有可能象征当时社会形势的险恶。其二曰“一水牵愁万里长”,其三曰“横江西望阻西秦”,其四曰“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迥”,也确有可能象征诗人为朝廷政治危急,自己不能为之出力而担忧。?由此,我们再来考虑这组诗的写作年代问题。前面说过,李白在开元年间东涉溟海,然后又溯江西上洞庭,都曾经过采石,但当时并没有渡江北游的行踪。天宝初游泰山后南下,隐居南陵,紧接着奉诏入京,有《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亦未有在采石渡江的踪迹。天宝六载前后,李白曾由金陵泛舟过白壁山至天门山,当然会到采石,但此期所写诸诗,多表现放达情绪,与《横江词》中表现的心情亦不太切合。天宝十二载李白从幽州“探虎穴”以后,又从梁园南下宣城,有《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诗可证。此期他预感到国势危急,自己又不能为国出力,所以心情比较焦虑。《秋登宣城谢?楼钱别校书叔云》等诗就是当时心情的写照。此组诗很可能写于这一时期。我认为安旗先生所说的基本寓意是可以成立的。但在行踪上,这次不是由历阳渡江到采石,相反,是由采石渡江到历阳去。可能当时有人邀他游历阳,偏又遇上风波,所以写下这组诗。一方面是实写当时长江风浪情景,另一方面又象征着当时的政治形势和自己的焦虑心情。安史之乱以后,李白因从永王?,被系浔阳狱、流放夜郎,暮年到临终前,又来到当涂,当然也有可能渡江到历阳去,但那时心情已趋向平淡,似无“横江西望阻西秦”的恋阙心情了。同时,那时安史之乱已接近尾声,唐王朝危急形势已经过去,所以也不可能再在诗中寄寓为国事焦急的心情。因此,窃以为说这组诗写于天宝十二载欲由采石渡江到历阳去,似较切合实际。总之,李白现存在采石矶写的诗,《夜泊牛渚怀古》当是早期作品,是开元十四、五年东涉溟海后回舟西上洞庭途经采石时的怀古诗作。《横江词六首》则可能是后期作品,大约是天宝二载李白五十三岁时欲由采石渡江赴历阳遇风浪而有所感之作。两者都是在采石矶写的传颂千古的佳构。?

  来源: 《??原载《南京师大学报》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