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父亲的手经典散文

  最近我经常梦见父亲的手。也许是因为刚刚为他过了八十阴寿,也许是刚刚过去的中秋团圆的桌上少了父亲,也许是我又想他了……

  前年父亲生病了,我们陪他去省人民医院治疗。看着父亲满脸沧桑,我心里非常难过,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多希望父亲能多过几年,但愿大医院能看好我父亲的病。

  在省人民医院里陪护父亲,以前一直觉得父亲的手难看,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那天握着父亲正在输液的手,我才仔细地看了父亲的手,看着看着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一双手青筋暴暴,十个指头上都裂着小口子,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是老茧,虎口都已经瘪里去了。

  “爸爸啊,您的手还疼吗?”父亲看着我含泪的眼睛,连忙说:“不疼,不疼,几十年了,习惯了。”

  父亲啊,您的手能不疼吗?习惯了也疼啊。

  在医院里的十多天,每天握着父亲的手,听着父亲跟我讲了他一生的故事,我似乎刚刚认识父亲。

  父亲是个裁缝,几十年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天天拿着裁衣服的大剪子,长期以往,父亲的手畸形了。一到冬天,父亲的手指头就会裂口子,有时候会鲜血直流,父亲就用胶布贴着,每年父亲都要买很多的胶布。

  就是靠着这双手,父亲养活了五个弟妹、四个儿女。

  父亲十三岁开始跟着祖父学裁缝手艺,那时候还没有缝纫机,只是手工做衣服。父亲一心想念书,可是家里兄弟姐妹七个,祖父没有办法让父亲读书。祖父拿着绳子一边打一边骂,父亲才勉强学手艺。由于父亲心不甘情不愿,三四年的时间里并没有把手艺的精髓学到手。

  父亲十七岁那年,祖父因为常年劳累,突然吐血而死。祖父死时,留下了七个孩子。我大伯最大十九岁,最小的姑姑才二十三天。

  第二年,父亲的哥哥患了白血病也死了,留下了十九岁的嫂子和遗腹子。

  第三年,侄儿一周岁多时,也出麻疹死了。

  祖母是地主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当丈夫,儿子、孙子相继去世了之后,她实在养活不了这一大帮孩子。三十七岁的她,在一天夜晚,她狠心地扔下所有的孩子,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三年家里死了三代人,母亲出走他乡。我不知道十九岁的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个七口人的大家庭的重担父亲挑起来了。

  好心的嫂子愿意留下来和父亲一起抚养这些孩子。那年父亲十九岁,寡嫂二十一岁(我的母亲),他们成亲了。

  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就领着我四个姑姑,一个叔叔过日子。

  那时候父亲的手艺还没有完全学会,可是祖父死了,大伯也死了,父亲凭着自己的聪明,靠自己琢磨,和我的母亲一起开起了裁缝店,

  开始生意很不好,父亲很是着急,一家七八口人要吃饭啊。他们住在小镇上,除了会做点衣服之外,什么也不会。父亲有点泄气,母亲一再鼓励父亲,手艺人,不靠手艺吃饭怎么行?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父亲慢慢地用上了缝纫机。手艺在当地出了名。父亲做的中山装堪称当地一绝,数十里的人都会赶到父亲的裁缝店里做衣服,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好。

  可是,到了五十年代后期,不允许私人经营,父亲被安排到综合社当裁剪师傅。可综合社的工资,根本不能养活一家人,父亲经常私下里收一些衣服,夜里把窗户用被子遮上,偷偷地做衣服贴补家用。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的“地下工厂”事发,红卫兵几百人到我家抄家,父亲怒目挣圆,跳上大桌,手拿菜刀,护住自己赖以生存的缝纫机。最后在全家人的哭喊声中,父亲放弃了挣扎,瘫在了地上。

  缝纫机被收走后,父亲被批斗游街了一个星期。

  为了生存,释放后父亲又去跟人借了缝纫机。这次不敢在家里了,他把缝纫机放在离家不远的乡下熟人家里,白天上班,晚上赶去做衣服。

  父亲天天夜里做衣服,白天上班常常打瞌睡,这引起了单位人的怀疑,偏偏父亲又是犟脾气,领导说父亲工作态度不好,被罚去开河工地挑泥。可怜父亲一个瘦弱的手艺人,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母亲跑到单位领导家里,哭着替父亲说情,父亲自己也主动承认工作态度不好,好不容易从工地回来。

  因为父亲念过几年书,从工地回来以后,父亲被单位指派到大字报小组抄写大字报。

  按照要求,父亲每天必须完成一定数量的大字报抄写任务。有一天凌晨,因为夜里做衣服,父亲刚刚才躺下,只听见红卫兵又大喊着“打倒现行反革命!”的口号来到我家。父亲真的要吓昏了,以为自己夜里做衣服的事情又被发现了,那是借人家的缝纫机啊,要是再被没收可怎么得了。家里没钱赔人家,就是有钱又到哪里去买这缝纫机啊?

  父亲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的一刹那,造反派头头已经挤进了家门,几个人拿着绳子就要捆绑父亲。

  母亲发疯一样地护在父亲面前,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一来就要绑人,到底为了什么事啊?”

  有人拿着大字报给父亲看,父亲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来,母亲也不识字,两人拿着大字报一脸茫然。这时有人说到:“你写的大字报,严重歪曲了领袖的语录,你就是现行反革命。”

  这人话刚一落,口号声震天动地。

  父亲被五花大绑地抓走了,后来才知道,父亲在写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句时,错把“核心”写成了“黑心”。父亲只断断续续地念过几年书,而且方言中“核心”与“黑心”几乎不分。

  父亲恨啊,他恨不得砍断自己的手。父亲多次被批斗,做了四十天的牢。后来还是我舅舅从部队回来,给我父亲做了担保,父亲才被释放。释放回来的父亲心力交瘁,他心里恨啊。

  父亲二十三岁的时候得了严重的病毒性脑膜炎,昏迷了四天四夜,是母亲热切的呼唤,是弟弟妹妹们急切的呼喊,是襁褓中的儿女的呀呀呓语,父亲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父亲病还没有痊愈,又出去做衣服。在那昏暗的油灯下,父亲一针一线地为人缝制衣服,那年冬天特别的寒冷,还在病中的父亲,手上开始裂口,溃烂,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愈合伤口。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父亲白天总是昏昏欲睡,从来都是没有精神的,慢慢地,现在我知道父亲天天通宵达旦,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都是从父亲那双手做出衣服,换取一家人的柴米油盐。

  父亲靠着这双手,把我的叔叔姑姑养大,给我的叔叔娶了媳妇,把我的四个姑姑嫁了出去。

  改革开放以后,综合社解散了,父亲可以大胆地做衣服了,他在镇上最繁华的地段租了门店,我们家的生活慢慢地好起来。

  我们兄弟姐妹都已经长大,父亲不允许我们跟他学手艺,要我们读书,他一直坚信,要想跳出“农门”,一定要读书。

  那一年,我和弟弟一起考上了大学,父亲高兴啊,我们是当地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而且一家同时考上了两个,一时传为佳话。

  为了我们上学的生活费,父亲为工厂加工内裤,正常人一天加工六七十条就不错了,父亲起早带晚一天加工一百五十多条,五分钱一条,一百五十条是很大的一笔钱啊!晚上回到家,父亲直接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我永远忘不了父亲躺在地上的那个身影,父亲是累的。现在我每每想起还会禁不住流泪。我的老父亲,他为了我们这个家,真的是吃尽了苦头。

  到了九十年代,我们都成家了,我们做了很多工作,父亲终于答应跟我们进城。可是父亲还时不时地为人做衣服,他说了他做了一辈子衣服,一时不做都不适应了。

  后来没有人再做衣服了,父亲才不得已放下了手中裁衣服的剪子,还为我们做棉鞋、棉拖鞋、布鞋。

  父亲就用他这一双手和我的母亲携手走过六十载,相濡以沫一辈子。他们一起送走了六位老人,抚养了五个弟妹,养育了四个儿女,打点了六场葬礼,举办了九场婚礼!这是这世上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么?

  父亲啊,您那双独特的手的形象早已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会把您的故事讲给我吴家后人听,让他们知道,我们吴家能有今天,是您用这双手打拼来的。

  父亲啊,您佝偻的腰板承载了多少的艰辛!您用最坚定的信念把幽深的苦难,打磨成苍凉的痕迹,一丝一丝的刻在您生命的轨迹里!

  父亲啊,在您一生七十八年的岁月里,慢慢地收集了岁月的恩典,用您瘦弱的肩膀撑起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为我们吴家开枝散叶,您是我们吴家的脊梁!

  父亲啊,您太了不起了!您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你就用一双手,一把裁衣服的大剪刀,培养了您的儿孙,让我们个个有出息,现在您的儿孙中出了十三个大学生,五个国家干部,十个共产党员,您是我们吴家的支柱!在我的眼里,您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伟人!

  父亲啊,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我们永远都铭记住您的恩德,我们今天都过上了好日子,应该归功于这个时代,但我们这一切的幸福不是您给我们带来的么?

  父亲啊,天堂里的父亲,您的手还疼吗?

  但愿天堂里再没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