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无法送达的情书经典散文

  前言:一个可望不可得的美女,一出秘不示人的身世,一封尽心打造的情书,一腔无处倾述的情怀。本小说取自插队初年的一段真实经历加工而成。往事如烟,不可重现,如音信渺渺的当年美女偶能涉足此文,从中看到青年之往事,我要感叹:此属天意,甚幸!

  人生总缺少不了朋友,尤其是满腔热血的青少年时代结交的朋友更容易成为莫逆之交,刘斯文就是我一位这样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我们念初中时就结识了,文革时学校停课玩在一起,下乡插队时虽不在同一乡村,仍像兄弟般往来,一旦回城时,两人一样形影不离。

  刘斯文家境优越,他父亲是南下老干部,市商业局局长,我父母只是一般知识分子,但他并不因此摆显自己的身世优越感。他在商业局家属区有一间单独的宿舍,在当时艰难的年代,这是他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别人望尘莫及之处。在文革停课那几年,他家就是我们几个朋友的避难所和集聚点,我常在他家一呆就是半天一天,甚至吃饭睡觉都和他在一起。下乡插队后,我一旦回城,只要他在家,照样在他家自由进出。1970年1月,是插队的第二年,我们回城后都没到乡下去干农活,一方面是天气冷,另一方面也是年关近了。商业局还有一座水泥地的篮球场,除了谈天打扑克外,打篮球又成了我们消耗取之不尽的青春精力的地方。

  一天傍晚,众人都散去,只剩下我和刘斯文,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发现院子里来了一位‘很铁’的姑娘”。“鉄”是本地知青独创的词汇,意即漂亮、靓丽之意。这是一个令我惊奇的消息,这所大院里的姑娘我基本都认得,感觉上没用那位够用得上“很铁”。

  “不信?跟我来,我让你亮一亮眼睛”。

  出了房间,院子里空荡荡,天色已开始昏暗下来了。

  “喏,她就住在对面那排平房左边第二间,这几天这只小鸟不断在院里出没,还经常在公用水龙头那里洗衣服洗菜,这下没看到人,有可能在厨房。”厨房在对面平房后,是公用厨房,每家一个灶台。我们到厨房看了,在厨房里未见什么美女。

  我们又回到院子里,刘斯文去问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驹,你姐在吗?”小驹指着对面的房子说他姐在房间。这时,天色已暗下来,大院的屋子大都亮起电灯。

  “明天来吧,真不凑巧,小鸟入巢了,明天准能见到。”临走,刘斯文对我说。

  第二天早饭后我来到大院时,刘斯文一见我就忙说道:“跟我来,我刚看到她在厨房。”我们走到厨房门口,听到里面有女声在唱歌,见到有不速之客闯入,歌声中断了。“活见鬼,母鸡跑到哪儿啦?吴念青,帮我各个角落找一找。”进去后,刘斯文装模作样找母鸡。厨房此时冷冷清清,不是做饭时间。灶台上有个姑娘在搞卫生,她看了看我们。刘斯文对我使眼色,应是说,就是她!我留心看了一下那姑娘,虽是侧面,也看出她身材颀长,体态优雅,头上扎着流行的羊角小辫,上身穿一件墨绿的灯芯绒,围着一块围裙……虽然厨房光线不很好,她又侧着脸,但也看得出这是一个俏佳人。

  走出来时,刘斯文说:“如何,我没有言过其实吧?她要是在亮处正面看还要强上几倍呢。”

  谈话间,有个男孩来请我们去打篮球,一上球场,我就把什么都忘了。

  打完篮球,我到水龙头洗手,那位姑娘过来提水,这下我可把她看清了——她和我及刘斯文都差不多年纪,约摸十八九年纪,鹅蛋形脸蛋,纯漆点瞳,精巧的鼻子,樱桃小嘴,加上洁白莹润光洁的肌肤,活脱脱一个古典画中的美人胎子。我做了一个手势请她先接,临走时她对我露齿微微一笑,算是表示感谢。就在水桶装满她要离去之际,我想当机立断对她说:让我来替你提吧。但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脚也挪不动了。

  以后我再来商业局家属大院就经常看到她。我问刘斯文了解她多少?刘斯文说他也知道不多。只知道她的养母是乡下人,在此替别人做保姆有半年了,她是中专生,下放在农村,这次回来过年及看养母。从此,这位美女不仅经常进入我们的视线,并成为我和刘斯文谈话的议题。

  美女和她养母的宿舍和刘斯文的宿舍正好面对面,可谓门当户对。只有关起门的那一部分活动看不见外,其余在外面的时间在做什么大家彼此都一览无余。

  除了帮她养母做事外,这位美女剩余时间经常坐在家门口,在冬日暖暖的太阳下抱小孩、打毛线。她有一种天然生成的风姿,举止自如优雅,不用搔首弄资,自然的举止就替整个大院增添了青春活力和光彩。我和刘斯文已把全公社的每一个大队跑遍,不仅浏览了每个大村庄的风景,也采集浏览了许多美女知青的风采,回想起来真没有一位能比得上这位同院的美女的。

  当鲜花盛开时,自然会招蜂引蝶。对面美女正当妙龄,可我们没见过有男青年来找过她。刘斯文说他只看到过一次有两个女青年来找过她,大慨是她同学,然后她们就一起上街去了。呆在这大院里她跟本院年龄相仿的女孩倒没有亲密交往,也没见她到传达室拿过信件。她虽然经常忙忙碌碌地帮她养母操持家务,可又保持着和别的女孩不相往来的姿态,孤芳自赏。她只是和中老年妇女交谈及和小孩玩耍。

  日子一长,刘斯文又有新的发现,他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她很关注我们呢,也许正值青春年华的她也不喜欢孤单。我们进进出出时吸引着她的眼球,我们打篮球时她经常抱着小孩在边上观看。刘斯文还提到有意思的地方,当他在水龙头洗菜时,她也赶忙拿衣服來洗。还有一点令他困惑的是院子那么大,到处都可由她晒衣服,她却在刘斯文的门口和走廊之间拉起一根晒衣绳……这边是向阳一些,但也不要靠这么过来呀。

  我提醒刘斯文说,是否她有意垂青于他,毕竟她也正是姑娘怀春的的妙龄。要不,就干脆跟她“拍拖”吧。刘斯文认为要跟她“拍拖”不大可能,“人家书念得比咱们还多,是中专生,属国家干部,虽一样下乡插队,但每月有发32元工资垫底。咱们是老百姓,每月只发8元,插队一年后补贴马上就要结束,年过后连8元都没了,怎么配得上她?”刘斯文一席话把我的兴趣也全打没了,同样下乡插队,普通中学生和中专生、大学生的待遇有天壤之别呀!

  春节过了,她还没走,我和刘斯文也还没去乡下。但她的“根”不在此地,她的离去应是一天天逼近了吧,尽管她的形影令人赏心悦目,但她对我们只是水月镜花,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倏然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

  一天,我和刘斯文从街上回来,一群小孩正在走廊上踢毽子,她正牵着小驹在一旁,她见到我们,立刻走到孩群中:“来,我来教你们。”这早不踢,晚不踢,分明是表演给我和刘斯文看哪。我们停住了。只见她拿起毽子往空中一抛,立刻很灵活地踢起来。她只穿一件紧身毛衣,更显得腰肢柔软。她的前胸有两点地方令人瞠目地鼓起,里面像是藏掖着两朵硕大含苞待放的花朵。她的腿颀长,匀美的脚上穿着精致的皮鞋,她动作节奏自如连贯,那毽子好像被线拴住提在手里,一次都不曾失手……忽然她表演了一下特技,她把毽子高高踢起,毽子贴近天花板又落到脑后,接着迅速用脚后跟踢过头回到身前又用脚接住。小孩们一起鼓掌,我和刘斯文看得木瞪口呆,甘拜下风,她优美的体态和出神入化的投入使人着迷,她的踢毽子的技巧要比我们打篮球的技艺精妙得多了!

  直到有人过来,提醒我们在走廊上挡住了别人过路,我们才醒悟自己的失态,赶快逃回刘斯文的房间。

  刘斯文的房间离外面走廊只几米,房间门开着,我们都为她的表演感到惊奇和疑惑,刘斯文还提起,以前还看过她学校的宣传队在街头演出,她也置身其中,而且是领舞者。此时,我们清楚声听得见外面小孩的数数声:“98、99、100、101……”突然,毽子从门外飞进,落在房间中央,毽子会拐弯?还未容我们多想,美女已出现在门口:“劳驾,请把毽子拣还我好吗?”她彬彬有礼地请求。我用眼神示意刘斯文不要拣,我想请她进来,顺便坐坐,讲几句话。刘斯文不理解,他从床上跳下,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东西,还给失主,也无意中将机会挡了出去。

  我这时才想到,这位搅得我们六神无主、神魂颠倒的美女叫什么名字还不知。我问刘斯文:“你跟她做了这么多天的邻居,她叫什么知道吗?”刘斯文说他不知道,“好像是叫什么‘莺’吧?他养母叫她小莺,小驹叫她莺姐,姓什么也不知道。”“我觉你应对她进行一番了解,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值得认识交往一下,平心而论,她比你那位‘蛋夫人’要强十倍呢!要不,我们暂时就叫她‘崔莺莺’吧。”崔莺莺是西厢记里绝世无双、家喻户晓的美女,我觉得这位美女这样吸引旁人的眼球,与众不俗,叫“崔莺莺”也是当之无愧。另外我提到的“蛋夫人”是刘斯文热恋中的女友,这位“蛋夫人”其貌不扬,矮胖的身材,相貌平平,学历和我们一样。得益于她留级两次,刘斯文才有机会和她“拍拖”。要和“崔莺莺”相比,两人有天壤之别,我不知“蛋夫人”有何魅力能叫刘斯文对她痴心迷恋,只能理解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二天我来刘斯文家,正在和他谈论头一天美女的踢毽子表演,一阵哭声跑来进来。原来是刘斯文的小弟小南,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得好伤心。“小弟,谁欺负你了”,刘斯文问。“是卖甘蔗的,呜呜,我给他两毛钱,他说我只给一毛,我不依,他打我。呜呜……”“是大人还是小孩,人在哪里?”“大人,人就在商业局外面。”“走,带路!”刘斯文震怒了。来到商业局门口,一个推手板车卖甘蔗的40多岁的男子正准备离去。“就是他,”小南指认。“你凭什么欺负我弟弟?你身为大人还打小孩?”“没有的事,你别听小孩乱说”。“你想抵赖?”刘斯文对他的腰部左右开弓就是两拳,又将他手板车掀翻,甘蔗滚了一地。“行了,行了”,我不只要劝架,还想提醒刘斯文,因为同院的“崔莺莺”美女正走过来!她从街上回来,肩上挎了一个包,她从我们身边不远处走过,我们的“英雄”行为她都尽收眼底。刘斯文浑然不觉,还在对卖甘蔗的小贩指手画脚,“崔莺莺”见我在极力劝阻刘斯文,走过时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看着她从身边飘然而去,不知她的微笑是揶揄还是鼓励?

  小南见大哥给他报了仇,破涕为笑,他唱起歌来带头凯旋。

  日子又在一天天过去,春节近了,我觉得那年的冬天不太冷,真的不冷。有天我到商业局家属大院已九点多,太阳初照,有个倩影正在刘斯文的房间前的晾衣绳上晒衣物。其实,衣物已晾晒完毕,但她还没有离去。原来有歌声吸引了她,有位歌手正在房间里引吭高歌:“美丽的的姑娘见过万万千,唯有你最可爱,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无比的新鲜呀姑娘呀……”看到有人陶醉在歌声中,我不敢贸然上前打乱别人的雅兴,房间门半开,里面歌手兴致勃勃,唱的是美丽的姑娘一歌,但应看不到外面的人。一曲未了,虽然我已止步,她还是用眼睛的余光扫到我,她觉察到自己成为别人的一道风景了,不等歌曲唱完,便迅速离去。

  进了屋,我问刘斯文,“你应知道莺莺美女在外面,故意唱给她听吗?”“露一两手又怎地?她踢毽子给俺看,俺也唱支歌给她听。”“这么说你终于改主意了,对她动了心,打算和她‘拍拖’”?“哪里的话,人家文化高,俺不想高攀,俺可不容易移情别恋,俺就是喜欢沈某人(指蛋夫人)”。

  打完篮球已近中午,我到水龙头洗手又看到她洗东西的背影,这里也诞生一位女歌手,但她不是在唱最流行的革命歌曲,你听,她在动听地唱:“亲爱的小鸽子啊,请你快飞到我身旁,我们飞过蓝色的大海走向遥远的地方……”我站住了,趁她未发觉,我想站在她身后尽情静静地欣赏一下她的美妙歌声,那时,难得听到有周边的女孩会唱这首歌。但一曲未了歌声还是嘎然而止,她觉查到有人过来停住了。毕竟我们天天见面,虽然没有说话,也已熟悉对方。她把洗衣盆拉开,做了个手势让我先洗手。临走,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的那首哈瓦那民歌鸽子唱得真好听。”“你也知道这首歌?”她对我的赏识有些惊讶,反问了一句。我只对她报以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走开了,这是我们认识这么久来第一次交谈。

  很快就过完年了,接着又近正月十五了。看来刘斯文的确是对“蛋夫人”情有独钟,他突然心血来潮,发动了爱情的腊月攻势,正巧“蛋夫人”提出要到他插队的村庄去观光巡视,刘斯文要我一同作陪。

  这次“出巡”花费了我五天时间陪同。到乡下还要帮刘斯文去生产队领谷子,又挑去加工,为住处打扫卫生,为“蛋夫人”和她伴娘找其他女知青求宿,到山野间游玩……做饭时发现灶前没有烧火柴了,我本还想拿起柴刀上山砍柴,还是刘斯文的房东动了恻隐之心,借给我们一挑烧柴解决做饭的燃眉之急。在乡下,刘斯文对其“蛋夫人”极尽体贴入微,鞍前马后地伺奉

  ,大把地洒银子。要是有地方雇轿子,恐怕连轿子都用上。回来之前,我们面临弹尽援绝的窘境,差点连回家路费都湊不够。

  回到家中,我们正在清算所有的开支,小南进来了,他嚷嚷:“哥,小驹他姐向我们借书。”

  刘斯文说家里除了革命理论和样板戏的书外没其他书,我提醒他,把我借给他看的一千零一夜借给她。

  刘斯文感到了什么。

  “你对她挺关心的,是不是对那位莺莺姐有兴趣啊?想跟她‘拍拖’吗?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我说连她名字都不知道,而且我们之间地位悬殊……

  “英雄不问出处,她今后最多也不过是当个工人或是小干部,咱们日后也许还能谋到高人一等的职位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时不我待,即使你和她谈失败了,也是光荣的失败。”刘斯文明明是在给我打气。“我这一两天就替你去打听她的底细”。

  才过了一天,刘斯文就打探到一些消息了。

  刘斯文告诉我,这位“崔莺莺”的名字还真给我无意中猜准了,她的真名是“苏莺莺”,她跟养母姓,她养母独身,没男人,也可说母女俩是相依为命。小驹和苏莺莺没有亲缘关系,是别人寄养的小孩。其养母原籍在离本市几百里的一座小县城一处偏远的乡下,在外多年了,其家庭出身是贫农(怕她是潜逃的四类分子,商业局有派人外调过)。苏莺莺是和我们同年出生,但月数更大几个月,68届中专毕业(因文革停课,其实只读完中专一年级),现下放在较偏远的某县一个公社。我问刘斯文这些信息从何而来?刘斯文说那些是从向居委会登记的外来常驻人员申报的材料中看来的,每个没有本地户口的成年人要常住都要向居委会申报,由居委会再向派出所备案。刘斯文就是从本院的居民小组长那里看来的。刘斯文还知道他母亲和苏保姆蛮熟悉,他问过自己的母亲,其母只听苏保姆诉説因没有门路,女儿被分配到边远的乡下,回家一趟都不易。刘斯文之母也不知苏莺莺的生身父母是谁,因苏保姆对此事守口如瓶。

  那时我正在专心研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看了那麽多福尔摩斯的案例,以我的眼光,崔莺莺的身世很是神秘莫测。我对刘斯文说,苏莺莺分配在偏远之处并不可怕,因她有工资,保她衣食无忧。并不要像我们一样下田挣工分,同日晒雨淋之苦无缘。倒是她的身世是个迷,耐人寻味。

  刘斯文说:“那你能否猜想一下她的身世呢?”

  我对刘斯文说:“我总觉得像她这样一个容貌百里挑一,性格又聪明伶俐的女孩,不会出身在一个平常的贫农家庭,肯定她血管里流动着书香门第高贵的血液。她一出生就应是一个俏丽可爱的女孩,即使是贫苦人家有一个这样的女儿,也不会轻易将她送人。如在大户人家,更是视若珍宝了。她的聪明和美貌应是来自父母的遗传,她的母亲也可能是一位风姿过人的美女。对于一个在乡间家财殷实的人家来说,只有家道破落或遭受重大灾祸才会将子女舍弃。你想一想,按苏莺莺的生辰,在解放之初出生。在当时暴风骤雨的年代,是哪些高楼耸立、阡陌连绵的人家遭受不测之祸,顷刻间家财荡然,甚至性命不保呢?只有一种可能,是那些乡间的绅士和地主们,他们遭遇了天崩地裂式土改,不仅财产全被没收,甚至人头落地。自己命都没了,那里能顾及子女?”

  “你是说苏莺莺有可能是地主的女儿?”刘斯文不大相信。

  “很有可能啊,她不为人知的出身之谜,就深藏在她的养母心里。这个苏保姆为了避人耳目,带着苏莺莺远走他乡多年了,这些年来她默默抚养着这个托付给她的女婴成人。苏保姆很可能还是个老处女,她没有生育。你看她们母女俩的相貌毫无共同之处,那是因为她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个书香气十足的“莺莺”也不会是她取得名字。苏保姆从年轻起在许多人家都做过保姆,她的特长是善于替人料理家务。苏保姆现近五十了,当初年轻时很可能是这家地主的婢女或是投靠其家中的远亲,家庭蒙受重大变故之际,承受了主人的托孤重托。这个出身秘密可能连苏莺莺自己都不知道,养母也绝不会轻易托出,只有到了非说不可或她临终之际才会吐露。”

  “你很有想象力啊,”刘斯文有些半信半疑了,“不过你的推论目前无法得到证实。想到苏莺莺这样一个魅力十足的美女,竟然可能是一个地主的遗孤,真有些于心不忍。即使她愿意和我‘拍拖’,我也不敢。我家是革命家庭,如我父亲听说我找上一个地主的女儿来家做儿媳,一定会勃然大怒的。”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对刘斯文说,“苏莺莺是无辜的,姑且不论她的父母是否有罪,因那段遥远的历史现已无处可查了。就苏莺莺而论,她出生在解放后,她对自己的降生无法把握也一无所知,她和我们一样是清白地来到人间。如果她喜欢我,我还求之不得呢!”

  当天晚饭后我来刘斯文家时,他正准备去会他的“蛋夫人”。

  “房间交给你了,”刘斯文走时说道,“今晚你就睡在这里也行,苏莺莺此时正在对面家里,要不你去请她过来聊聊,房间正好给你利用。”

  刘斯文走后,我独自呆在屋里,看到对面苏莺莺家中的亮光却不敢前去敲门。我在房间走动时,看到那本一千零一夜已还来摆在桌上。角落里有一堆“四旧”的唱片,那是我从收破烂者手中淘来的。无聊中我打开留声机,从唱片中找了一片刘淑芳唱的古巴歌曲“西波涅”。唱片在转动,歌声缠绵而甜美:

  西波涅

  你象朝霞一样美丽,西波涅

  小夜莺,在那月夜

  歌唱你呀,西波涅

  你的嘴唇甜甜蜜蜜

  象一朵玫瑰花,引蜜蜂来采它

  西波涅

  我的幸福就是你呀,西波涅

  …………

  陶醉在歌声中的同时,我的眼前出现了苏莺莺的面容,她就是我的西波涅,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我心迷神往……

  我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我想立即写一封信给她!

  我从抽屉拿出纸笔,开始给她写信。

  苏莺莺小姐:

  自从和你初相见,我对你竟一见难忘。一想到你,就使我联想起那首动人的古巴歌曲“西波涅”你知道这首西波涅吗,歌中唱到:“西波涅,你象朝霞一样美丽,西波涅,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你就是我的西波涅。也许我们还互相缺乏了解,还缺乏互相认识的基础,但实际上我们认识已有些时日了,我知道,你暂时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短暂

  的客人,但我也已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了,我们都成了人生道路上匆匆的过客。有幸的是,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的眷顾,或是前世的注定,使我们在这百年一遇的时刻相遇了,在茫茫的人海中,在匆匆流逝的岁月中,谁也无法未卜先知。我充满幻想,或许我们真是有命中注定的缘分?真有能携手并肩走向人生旅途的那神圣的一刻?我知道,横阻在我们面前的鸿沟还不浅呢,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不大,可要填补这命运鸿沟的困难却很大,但只要能得到你真诚的回应,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因为我们还年轻,经受得起人生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的考验……我写信给你,并不是希望我们的关系一蹴而就,我只要你答应愿意和我交一个普通的朋友,让我做一个你的最卑微的仆从,时刻等待你的召唤。…………

  我觉得自己献给她的,是像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的那样高尚而纯洁的西班牙骑士式的爱情,为了心上人,不惜献出一切以至生命。我停停写写,写写停停,快到九点诗,才写满两大张。这时,刘斯文也回来了。

  “这么早就回来啦?”我问他。

  “来日方长,甜蜜约会时光要慢慢享用。你的事情开始了吗?”

  我指了指桌上的信:“信写好了,准备明天交给她。”刘斯文把信拿起来看,看完他“好好,有水平,让她看到你有才华,使她意识到你不仅对她一片情深,并且将来也会大有前途,目前暂时没工作就不会成阻碍。她此时还没睡,用信封装好,拿出勇气,去敲她家的门。过一两天,我把商业局公家的照相机借来,我们叫上她一起去照相。”

  我说:“等明天吧,写得匆忙,我恨不得籍此机会对她倾尽心血、一纸惊艳。还得容我斟酌斟酌,带回去再修改抄正一下。”

  第二天,我不到八点就到了刘斯文家。

  “她很早就出去了,你陪我去街上吃一下早点,等她回来你再给她来得及。”

  我们吃完早点后回来等了一阵还见不到她,刘斯文去问他的弟弟。小南说看到莺莺姐回来后提个提包走出去了,我的预感告诉我事情有些不妙。刘斯文破天荒不顾唐突地跑去问她养母,接着他闷闷不乐的回来了。“她走了,错失良机,她回去了。她刚才是去车站坐车,这会车肯定开走了。”刹那间,失望笼罩了我,仿佛天上的太阳一下被云层遮住了,周围的光线一下暗淡下来……这么些日子积累的撕心裂肺的思念化作乌有,我手中的费尽心机写成的情书变成几张毫无作用的白纸……“要不然我们落实一下她的地址,把信给她寄去?”我说:“不好寄,要当面给才好,只能等她下次回来了。”

  然而下次见到她已是一年后的春节期间,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刘斯文已上调到外地的一家工厂上班,他春节期间放假回家。刘斯文和“蛋夫人”的恋情已告吹,他带回家一位小他五岁的颇有姿色的同厂女友,而我仍在插队。日前刘斯文全家都住进高楼,平房归了别人。我到商业局家属大院见到刘斯文和他新女友。刘斯文一见面就告诉我,苏莺莺也回来了,还是一人回来,不过听说她已调到所在县城的一家工厂上班,问我要不要乘机把那封情书给她?我摇摇头说不必了。

  下楼走到商业局的门口,我竟然碰到了苏莺莺!她也注意到我,走近时我们两人都停下脚步。她还是一如往日那样令人着迷,装束得体,光彩照人,和一年前比没有几多的变化。她正值她大好的青春年华,她的全身上下都充满青春女性特有的妙曼魅力。我们相互注视,停了几秒钟,只是互相掂量的几秒钟。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先开了口:“苏莺莺小姐,你好,回来过年来啦?”

  “是的,过年回来看我母亲。”听到我称呼她的姓名,她毫不诧异地回答。

  “能呆多长?”

  “只有五六天时间,假期现已用完,我明天就要走,因我现在已到了工厂上班。”

  又是微妙的停顿,这是难得的机遇,是乘机表达一下自己心中对她强烈的爱慕,还是提起有一封恭候已久的情书想给她?但一瞬间我醒悟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因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她的面前竟然是那样可怜巴巴,那样势单力薄,那样卑微渺小。在生铁一样铸成、难以撼动的与生俱来的命运面前,无论对自己或是对于她,自己都无能为力。曾那么强烈地巴望得到她的垂青和亲近,只能是一个过去了的无法实现的梦想!自己不能毫无自知之明,强人所难地对她表达那种她难以接受的梦缘,在严峻的命运面前不要心存侥幸,一切都应该结束,幻想也只能结束了。于是我做出了决断,一切已时过境迁,只能为我们的认识划上一个句号了。

  “今后恐怕难得见到你了,苏莺莺小姐,幸运的是今天还能遇见你。我从认识你以来就有些话很想对你说,但一直没机会。虽然我真心对你存着美好的希望,你在我的心目中既高贵又美好,可我现在意识到我既无资格又无地位说出那样的话。我只能谢谢你带给我的梦想和留下的那些美好的印象。我不想耽误你更多的时间了,我很想为你效力但又无能为力。我们在人生中只是萍水相逢,偶然认识而已,我们无法牵手、各奔一方是必然的。我此时没有东西可值得送你做纪念,我只能对你说,相信吧,我将会长久地记住你。我祝福你,也祝福你的母亲,我祝愿你日后人生幸福!”“谢谢,吴念青先生,也许我不应感到惊讶,我感谢你坦诚地说出以上的话,我能猜到几分你想对我说什么。如果你认为那些话现要说已不合时宜,那还是不说更好。请你原谅我,虽然我的长相让别人羡慕,但我在社会中照样只是一个弱女子,照样无法决定自己的前途。我发现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只能顺从命运,和我母亲相依为命,除此外还没有更多的想法。我觉得这座城市并不属于我,今后是更难得到这里来了,但我日后会记得你。我还要谢谢你留在心里的那些没说出的话。在这里,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祝福送你,我只能说,再见,朋友,我真心祝愿你今后人生一路平安,一生幸福!”

  她称呼我的名字时是那么好听,她应是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但也是到那天才得以坦然派上用场。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是我们多次见面后第一次从容地相互称名道姓。既然想进一步奢望我们今后会有什么共同的美好未来,那只是不可实现的梦想,此时或许就是上苍留给我们最后互相告别的机会。

  我们各自走开了,纵有满腔强烈的恋情,到头也能只换得几许愁绪。我觉得,我已把我一年前写好准备给她的洋洋千言的情书里的话,全都浓缩在刚才那几句问候语和告别语

  里了,我们的巧遇只不过那么短短的一瞬,这瞬间却仿佛掠过了漫长的一生的时光!一切都过去,都过去了。我已把心头上的重负卸下多半,我们只是分享几分钟的见面交谈的时间,但我多少已得到了某些安慰!我已把我对她久系于心无法承受的思念一一交还给她,虽然无法将心中痛苦全都排遣,但至少能步履轻松地朝前走去。

  又过了一年,又是春节。我来见老友刘斯文,他和他女友已在谈婚论嫁,我仍孤身一人在乡下奋斗。离去之前,我下楼来到商业局家属大院,迎接我的是一片空虚和凄凉,空旷的院子已见不着苏莺莺和她养母。刚才刘斯文告诉我,别人对他说,前一段时间,苏莺莺来把她养母接到她所在的县城去共同生活了。当时同来的还有一个男青年,像是她的男友,听说是同厂的,但没人知道他是在厂里干什么的,也没人知道他们后来结婚没有……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苏莺莺的任何消息。

  回乡下前,我想起那封被搁置已久的情书,我找了一个瓶子做漂流瓶,先用塑料袋把情书包好,然后密封在漂流瓶里。坐船到了途中,我把漂流瓶扔到大江里,我看到瓶子带着我的满腔思念消失在滚滚的波涛之中,那封无法送达的情书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