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经典散文

  夕阳西斜的时候,在乡下见到了分别十多年的女友。她的小店陆续来人,我不得不走出来瞎转悠。脚刚抬出门槛,门前的一棵柿子树引起了我的注意。

  很普通的一棵树,高大挺拔地伫立在村头,有点耀眼,也有点孤独,一如当初的堂兄现时的我。叶是翠绿的,枝丫缀满了泛黄的柿子,或三两个挤在一起,或七八个一簇。也有那么几个红彤彤的软柿子,高挂在悠悠的云端,惹得我不由心醉几分。

  如若不是出来溜达,根本不知道柿子熟了,日子过的我糊涂了还是我历来是个无心之人?

  那遥远的、若干年前一幕往事似电影一般播放在我的眼前。

  “玲儿,接着!”兴高采烈的堂兄倒挂在树上,喊我的响声又回荡在耳畔。

  透过火辣辣的光线,我看见他额头大汗淋淋,且后背湿了一大片。就这他也不停歇,一手敏捷地抓住树身,一手麻利地将柿子递给我。竹笼就放在身边的脚地,不过一个竹笼满了,另一个才装了少半笼底。

  我是最惧怕上树的,所以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无疑收获甚微。九点多吃过早饭,对门的宝哥哥答应等大人睡觉了帮我们的忙,都快晌午了,他连踪影也不见。堂兄只好孤军作战了。我像只憨憨的小狗,在树下昂起头,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的成功,他的胜利。

  软绵绵的柿子是无法运输回去的,我们挑选的是绿一点和泛黄的柿子,一般红透的当场就进了嘴里。才下雨没过几天,敷面上那层灰尘早被冲刷干净了,没有纸巾,也无所谓用衣袖擦。双手一抹便算完事。吃着,摘着,任头顶的太阳烤焦,任汗水顺着衣襟流淌。

  这片柿园座落在旱塬上的场地边,两个小队平均下来,每家分得一棵树。等到成熟,大伙蜂拥而上,我们往年来的迟,吃了几年一无所有的亏,今年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大人是不好意思做出如此之举的,我们小孩可不管。

  瞧,堂兄引领着我,趁放秋假,背着大人,来到自家的树跟前,准备一扫而光。

  柿子除了烙饼子,在我们这里没有多大用途。大人的做法一致是放到锅里用温水浸泡三天。青涩味退去后,柿子便香甜可口了。我的吃法与她们大不相同——笨傻的我只吃皮不吃瓤。

  奶奶极宠堂兄,而堂兄总是偏爱我。奶奶挑拣给他的柿子,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都是我吃了皮,他再吃剩下的瓤。为此,我这个丫头是最令奶奶头疼气愤的。只要是让奶奶撞见,她便垫起小脚满院子追赶,要么就大呼小叫骂我死妮子。

  胆小的我吓的躲在堂兄身后,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就是不松手。奶奶气得唉嘘唉嘘,而堂兄却咧开嘴呵呵大笑。奶奶跑累了,只好摇头认输。这以后,一旦有了柿子,包括吃食,堂兄就避过奶奶,私下讨好我了。

  自始至终以为他是我的英雄。他不但爬树强,学习好,为人也不错,深得老师同学的爱戴,乡亲们更是啧啧称赞大妈生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妯娌的关系不算多美气,但我们小孩在一起却不分彼此。尤其在学校,谁敢欺负我,堂兄第一个跳起来上手。

  宝哥哥不比他差,也很呵护我,可他大我四岁,年龄的差距使我们的思想有些许鸿沟。和堂兄的亲近是无法言语的,倒也不是手足的原因。源于他各个方面发展良好,源于他出类拔萃,个性鲜明,源于他和我有着共同的爱好,我难免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别发呆了,赶紧接着!“堂兄再次催促我了。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宝哥哥?”我指着不远处一个晃动的人影。

  “他那么磨蹭,咱们都快满载而归啦!”他依旧笑嘻嘻。

  “哎呀!”他突然大声惊叫,继而是重重的扑通一声。“怎啦?”我蹲下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脚疼……”跌倒树下的他一边捂住脚,一边痛苦地呻吟着。涨红的脸也顿时转成了惨白。

  “别吓我,没大碍吧?”我靠近他,擦着坐脚上的泥巴,小心翼翼问。

  “歇息一下就好了,要是有事,谁以后帮你采摘啊!”他嗔怪到。

  “怪我让你分神了!”我自责不已。

  “懊恼有用吗?回去吧,明天再来……”他站起来,试图走几步,却不能灵活自如。我提着柿子笼,要搀扶他,他不肯,慢腾腾地跛瘸着朝前挪。好在宝哥哥及时赶来,这才避免大人发现。

  “我一定要学会爬树,将来顶替你”。我说。并暗暗地下决心。

  第二年,摔了几个趔趄,还是没能爬上去。堂兄扶我的屁股了,宝哥哥垂下手拉我一把,这才领略树梢的无限风景。想象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那么娴熟,我失败之极,却没有一点把握和自信。以至于现如今提起爬树便心有余悸。

  快乐的光阴暂短也难留,到了堂兄婚娶,我明白,他再也不能为我做一切。他得为家打拼,他得为生计忙碌。我怎忍心给他添加负荷呢?也就是从他订婚那年,我没尝过一次柿子,也没去过一次柿园。

  每年去旱塬的场边,我会情不自禁扭头张望那片给过我欢悦的地方。

  有时候也对自己说,搭梯子上树吧,这样他能吃到我用心采摘的柿子了。每次都是失败告终。其实没有勇气,其实做过各种假想,就是没有付诸行动。悔恨无益,弥补才是主要的。而我就在借口和理由中荒废了到了他儿子上学,以及宝哥哥女儿降生的时日。

  那年秋天,柿园特别的繁茂,母亲说从没有过这样的丰收,采摘了四、五笼,树上照样坠下许多。树枝都被柿子压弯了。我问堂兄和宝哥哥的状况,母亲说堂嫂叫来了娘家人,全体出动帮忙,拉了一架子车方才让树轻松。宝哥哥因为妻子有孕,采摘了两竹笼够吃,就放弃了。

  我听着,心醉几许。听着,听着,心儿荡漾。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清楚地记得那个黑色的傍晚,表姐夫一脸胆怯来家,对我说父亲和宝哥哥同时住院了。我撂下半截快要织成的毛衣,不知为何自己的脚步匆忙,只知道我必须马上见到我的亲人。

  太平间,是父亲略有余温的身体。辗转手术室,全身是血的宝哥哥被医院所有人员围住。

  我疯了似的拨开人群,不顾体统地拥他入怀!

  他似熟透的柿子,软绵绵地倒在我的肩头。我强忍着嘴角的血和唾沫,擦干了他的脸。我流不出泪,哭不出声,只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像当初抓住堂兄的衣角那样死不松手……他睁开了眼睛,认出是我,费劲地露出一丝笑,而后就一言不发地躺在了离柿园不远的油菜地。陪伴他的,是父亲的坟茔。

  来年春暖花开,大伯说堂兄要去省城找名医诊治了。我望着他骨朽的脚,望着他跛瘸的背影,血泪又一次混合着。五年历经四次的手术,折磨的他成了皮包骨头。经济每况愈下,他的思想随即也空洞乏力。

  可怜的宝哥哥走前也没能听到女儿叫他一声爸爸,而堂兄这副尊容让我辛酸无望,又让我怎么敢相信呢?

  一晃他的儿子升了初中,大伯经不住父亲的召唤,也和宝哥哥打招呼了。去往县城的车上,大妈和堂嫂忐忑不安地等待医生的判决。医生拿着他的片子,说:“跛瘸很正常,他这种罕见的例子是目前术后最好的效果,不拄拐是他的造化和福气,保住命也算是人生的一大奇迹。”

  他做不了重活了,爬树更是一筹莫展。泛黄一片的柿子树下,只有我孤单的身影了。

  这片黄红曾给予我多么美好的遐想啊,这片红让我的童年又是多么的绚丽多彩,而我的宝哥哥,你怎么舍得扔下我呢?还有我亲亲的堂兄,可知,老天掠夺了你的脚,也掠去了我后半生的希望?

  不拄拐是你的造化和福气吗?保住命是人生的一大奇迹吗?我唯有深深地祈祷,并呈上万千个祝福。

  一年又一年,多少个年头过去了,我无暇屈指数。又是九月,又是秋天,又是这片红。树叶摇摆着向我点头示意了,而我却惧怕接近它。我怕这片红刺伤我的眼,怕刺痛我的心。驻足停留是有你盈盈的笑,有你矫健的英姿,有你留给我的开心和甜蜜。

  不再去柿园是因为你让我的梦幻破灭了,你的腿脚把我的回忆全沉入到无底的深渊。

  你让我陶醉了二十多年,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沉迷,沉迷永久,直至沉迷到生命的尽头呢?醒了的我是多么难过,醒了的我又是多么彷徨?好想你抓牢树身,双腿轻盈一踩,三下五除二就攀爬到树顶。好想你掬着通红的柿子,扭头俯身唤我一句“玲儿,接着!”,好想揉着你脚的疼处,张嘴吹口气抚平你的创伤。

  堂兄,请允许我呼唤你一声哥哥吧!哥,你的腿脚都这样跛瘸了,我每次回来,你还固执地推车非送我一程不可。你让小妹的惭愧延续到何时何日呢?就为了你的这份爱意,我也要重振生活的风帆。

  不会再抱怨,不能再认命,一如爬树,即使再难,纵然摔无数个趔趄,也要鼓足心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