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和他微小说

  那年。他在地大。他在清华。

  那年。他尚不问世事。他会唱行健不息须自强的校歌。

  他学地质。他学水利。

  他的土与他的水,便是百姓们生存的根基。

  这个,他们不会不知道。

  原来定数是一早便埋下的。

  他以为他一生将与黄沙结伴。他心想这辈子要同江河为伍。

  偌大的北京城,他们从未遇见过。或许见过,见了,也就忘了。

  联谊会上?篮球场上?他穿着朴素的黑布鞋,他踏着28的自行车。或许一次铃响,一次侧身,他们就这么见了。他们都傲气十足,却又都腼腆十足。

  他爱读书,他每日挑灯夜读。他看过的书能累出几摞。

  他爱文艺,他次次高歌炫舞。他俊俏的模样叫人印象深刻。

  他遇到了爱情。他亦如是。

  他没有想过他的爱情将会夭折。他也从未想过他的爱情将会终老。

  他姓温。他姓胡。

  那年的他们与普通的学生毫无二致。

  那是他们年轻的时候。

  二.

  他总是一副谦逊的模样。

  去甘肃吧。好,去吧。

  去贵州吧。好,去吧。

  去西藏吧。好,去吧。

  在甘肃那段很长很长的年月里,人们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和他是相见相熟的。

  一个坐着办公桌,一个围着黄沙转。他们总是在共同的时段中一起经历着安逸与动荡。

  他会遇到他。一定的。

  可他会不会想到,在日后的许多年中,很多路要与他一齐并肩着走。而一走,就没了年月。

  两个人走那条艰难的路,那些艰难就应该减半了吧。

  所幸他们一直在一起。

  风镜和书票的故事,我总是翻来覆去的想。

  故事说的人多了,这故事便成了真的。可我多希望能亲眼瞧着它们变成真的。

  在印象中,他一直刚烈,却始终都有温和的一面,他一直温婉,却还是流露出强硬的神情。

  看,他们总是如此的和谐。

  后来,他做了主任,他做了局长。

  一个会堂里俩人并排的坐着,他会时不时的张望,然后就看到了那张颇有些书生气的脸。而他或许会淡然一笑,点点头,继而低下头转着铅笔,看着文件。

  这印象,日积月累,便在心里相熟了。

  可那时,谁曾想到,二十年后的他们却又坐在了同一个会堂里。他扶着他的方框眼镜,他依然转着他的铅笔。

  年月如水。一点一滴的过了,连过去的尘都没了。

  而他们却互相见证着。见证那段青葱岁月,见证彼此的磨砺。

  见证那条路上两个人深刻的脚印。

  三.

  某年。他在西藏。他在北京。

  那年,前任的病突发,他便赶忙去了拉萨。当他盘旋在拉萨上空,看着自己脚下的云和土,是否会有一丝心凉呢。我猜着,那些许年中的他,应该总是愤然而感伤的。

  贵州的那三年,让他早已将艰苦视为常事,可这才一下飞机,便让他头一次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气候,高反,一个接一个的要人命。

  犹记得那张开会时的照片,没有一丝血色的他,苍白的念着稿子。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

  他领着大家维修布达拉宫,他那日头下搬运的身影,愈发的瘦了。

  那年,收到十世班禅病危的消息,于是他带着医疗专家从北京赶往西藏。

  他固执的要降落在拉萨。他固执的性格从那时就可见一斑。

  也许飞机降落了以后,他和他相见了。他们紧紧的握住了对方的手。就像两个月前的那次握手一样。然后又并肩的一齐走在了西藏的土地上。当他与他一起走着的时候,那背影便最让人心安。

  那一年,理应用悲壮与悲惨来形容。

  那些风波总是轰烈的来,咆哮着走。可他们,却始终站在那些风口浪尖的地方。

  他并不懦弱,而他也并不彷徨。可做起抉择来却还是那么难。

  西藏与北京,相隔得数千里。可磨难却何其相似。

  旁人瞅着盯着,上面压着催着,如棋一般,一步走错便步步走错。

  他们心里,其实都明白。可明白了,真下了这些决定,心又该伤了。于是,只有担当。

  他们想着,那个大院也许就要告别了。但是在很多年之后,如若人们突然说到这一段往事,至少还能留有一丝感激不就足够了。

  于是坦然的担着担子,坦然的继续走下去。

  四.

  不知过了多久,风波总算过去。也许他也会问他,那个时候的你,怕么。

  怕呵。

  可那么做是为什么。

  因为我与他们同是共和国子民。

  尚记得真正的初次相识是在什么时候。

  那年。贵州。

  他跑遍了贵州最穷最偏的地方,他望着那片老屋老田,叹了口气,为他们,也为自己。

  他们太苦了。握着胡书记的手,他这样说道。

  而后,他看到了他。

  那件黑大衣,瘦削的脸。他站在书记身边,谦逊的不语不发。

  那张合影,他们很默契的站在一起。现在的他们,若是翻出了那张照片,大概也会放声笑笑。

  笑他的蓝色棉袄,笑他的刻板拘谨。笑他们曾经那样陌生又仿佛熟练般的站在了一起。

  际遇总是神奇而又神圣的。

  年轮转得飞快。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认定他了呢。

  每晚大院里最后熄灭的灯,每回早已冰凉的饭菜,每次不眠不休的出访。他那淡淡的笑,上扬的语调,不卑不亢的态度,还有那几年不曾换过的运动鞋与手表。

  他便认准他了不是。

  他想,这样的人,该是再多几个才好。

  五.

  终于有一年。他是副主席。他是副总理。他终于在这个院子里坐稳了。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院的时候,是他在领着自己。

  那时的他与现在一样,话少,腼腆。他时常抿着嘴,不动声色的站在自己身边。

  也许从那开始,他们便真正在一起了。

  在一起的时候,大概他们也会说着甘肃现今的模样,说着曾经那些可遇而不知的情境,说着彼此错过的年年月月。

  他也许会疑惑,为什么在他脸上,只能看到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像是万事不上心头一般,可他心里却一直满满的装着。

  很多时候,我总认为他们都是胸有成竹的。那些该发生的,未发生的,他们总是明确而又清晰的摆在心上。在某些地方,他们太像。就像一艘远航的船,他是掌舵,而他,就是那个眺望的。

  他们从甘肃,到那一日在贵州,还有那个伤感的日喀则,如今,又是暗灰色的北京城。

  但是,只要他们在一起,无论前面的路还有多少沟壑,他们都能无畏的走下去。

  现在想想,何其幸运。他遇上了他,而他也遇上了他。或许他们自己,也都在揣摩着,他们的相遇,也许,真是天赐的。

  而我们,能生生的看见他们并行的身影,便又是大幸中之极幸。

  六.

  他们总是握手。深沉而又含蓄。

  上一次让人记忆犹新的握手被定格在了08年5月的那日。飞机缓缓的降落在成都机场,白色的机翼在他眼前滑行,像是带来了希望。

  他,看着他走出机舱。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如此快的行走了。他站在那烈日之下,看着他两步并做一步的走到他面前,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刻总觉得像是有泪要迸出,可他忍住了。那只肿胀的左手摆在身后,单单的伸出了右手,可他却用自己的两只手一把握住。

  有的时候,眼神是可以让时间凝固的。什么话也没有没有,只是这么望着,看着,便又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如他们。

  他们总是如此。他于他,他于他,就如他们于我们。

  他也会如坐针毡,听着他早已沙哑的声音,看着他疲惫却坚定的面容,他想,还好当初是遇上了他。

  他大概在想,还有四年半,却只有四年半了。好多想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总该让它有个了结。

  既然只有四年半了,那就让自己再好好看看这片土,这些人。

  当他坐在飞往蜀地的飞机上,他定是在想,有多少人,多少地方,还没来得及去看,便就这样没了。

  就像几天之后,他的那次挥手,那满城的废墟,他一定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想,既然是这样,那总得告别才是。于是他站在那,挥了挥手,大概心里念叨着,再见了,下次再见到的时候,我们都应该换番模样。

  于是这般,他便永远的记住了这个地方。放在脑海中,不敢碰,不忍想,就那么好好的把它安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在那里,他经过了许多地方。也许在他经过的时候,他会默想,这个地方,几天之前他也来过的。

  那眼前的这些景这些人,他也都应该见过了。

  此情此境,如何让人不伤。眼见他白发滋长。

  当初说好的,一同分担。可他却独自担的这么沉,这么难。

  只有他呵。他望着远方那排深深浅浅的脚印,他心想,接下来的路,该是自己担的时候了。

  七.

  都说十年一个坎。

  我就这么突然的开始怀念起十年前的他们。

  那时的他,精精瘦瘦,穿着深色的T恤满中国的跑。

  前额的头发还是卷的,站在记者会的主席台上还是慌的,头发还是乌黑蓬松的,额上的皱纹还是浅的。

  那时的他,兢兢业业,坐着办公桌没日没夜的写。

  会在夜晚的机场毕恭毕敬的候着某人,会把出尽风头的机会相让给他人,会刻板的照着演讲稿一字一句的念。

  他们还是他们。只不过十年的时间,太长了呵。连咿呀学语的小孩都已经长大,又何况他们。

  是该变了。可看着他们抱着小孩的画面,听着那些铁打不动的誓言,你会发现,无论过了多久,他们依然还会是他们。

  那一年,有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而恰恰又是那个人,把他带到了我们面前。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那个人言传身教的把这句话又交给了他。

  那一年,总算听到他的声音,他怒斥着那些狂轰乱炸的机器,哀悼着因此丧生的人民。

  等了许久,他终归等来了。

  只不过他的等待太过迂回与漫长,有太多不忿与无奈。

  在那些人那些事的面前,他总是平和的,他让旁人看来都有些愤慨。可他依然谦逊的低调着,并且骄傲的低调着。

  他们就这样。好好的说,好好的做。做他们自己,做他们希冀中的自己。

  八.

  老了。

  是啊,岁月不饶人。

  你头发都白了。

  你也一样。

  还记得那年的大坝么。

  记得。

  你当时在想什么。

  想他们。

  想过自己么。

  想过。

  想什么。

  想如果失败了,这个责任我来扛着。

  记得那个时候的甘肃么。

  记得。

  风里来雨里去,满目黄沙,不见人影。

  可我们活下来了不是。

  于是我们就得好好活下去。

  那年揪上台的时候怕过么。

  不呢。

  是么。

  无错便无惧,何况是面对一群有错的人。

  是呵。你总是这样

  你不也是吗。

  那年你跟着他,后悔过么。

  没有。

  为什么。

  他对我好。他对他们好。

  可如果被革职呢。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那年的西藏你怕么。

  有一点。

  呵。谁遇上都得怕的。

  我不怕担责任,你知道的,我只是怕……

  嗯。我明白。

  我怕永清给我织的新毛衣我没有机会穿了。

  你呀。

  那年贵州的事你还记得么。

  记得。

  你那个时候冷峻的吓人。

  是么。

  你那时真瘦。

  现在倒真是胖了点,你那时还真有点土。

  哈哈。贵州嘛。怎能和你们北京来的比。

  话也有点多。

  那个时候的自己倒有点像一个上访的。

  那个时候觉得委屈么。

  怎么说呢。唉。

  总归会有点吧。

  你总是最了解我的。

  想过离开么。

  没有。

  那放弃呢。

  不都一样么。

  最近在想些什么。

  想如果退休了该做些什么。

  如果真到那时候了,你也得跟着我。

  嗯。

  我们每天一起晨跑。

  早就让你跑了。

  我们每天坐在一起,晒晒太阳,看看报纸,挺好的。

  到时候真就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周末的时候两家聚聚。

  我让我妈给你做炸酱面,地道的那种。

  你想过退休么。

  想过。

  然后呢。

  好多事情一直想做,却没有机会。等退休了一定了自己这些个心愿。

  比如说。

  想回甘肃好好看看。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去看看那时总开会的小礼堂,地质局的大院,每天晨跑总经过的小山丘。

  都二十多年了,建委大院早该拆了吧。

  时间过的可真快。

  不知不觉就过了。

  你觉得累么。

  累。

  可你一直不抱怨。

  抱怨还不是一样要做下去。

  等真退休了,又要闲的发慌了。

  到时候我教你打棒球。

  那我教你剪窗花。

  我们说好了。

  嗯?

  到时候谁都不能抛下谁。

  嗯。

  你妈身体还好么。

  还不错。

  等我们有一天跟她一样老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有那一天么。

  有的。一定有。我们不是说好的么。

  那,我们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