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柳宗元拒绝成为韦中立之师的原因

柳宗元在这封回信中,论述了对师遂的看法,反复强调“不敢为人师”,他虽赞扬韩愈“奋不顾流俗”,“抗颜面为师”的精神,但又主张“取其实而去其名”,即不必讲求为师之名,应该注意为师之实;师生可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译文】

二十一日,宗元启:

承蒙您来信说,想要认我做老师。我的道德修养不深,学识非常浅薄,从各方面审察自己,看不出有值得学习的东西。虽然经常喜欢发些议论,写点文章,但我自己很不以为都是正确的。没有想到您从京城来到偏远的永州,竟幸运地被您取法。我自估量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东西;即使有可取的,也不敢做别人的老师。做一般人的老师尚且不敢,更何况敢做您的老师呢?

孟子说,“人们的毛病,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从魏、晋以来,人们更加不尊奉老师。在当今的时代,没听说还有老师;如果有,人们就会哗然讥笑他,把他看作狂人。只有韩愈奋然不顾时俗,冒着人们的嘲笑侮辱,招收后辈学生,写作《师说》,就严正不屈地当起老师来。世人果然都感到惊怪,相聚咒骂,对他指指点点使眼色,相互拉拉扯扯示意,而且大肆渲染地编造谣言来攻击他。韩愈因此得到了在人的名声.他住在长安.煮饭都来不及煮熟,又被外放而匆匆忙忙地向东奔去。象这样的隋况有好几次了。

屈原的赋里说:“城镇中的狗或群地乱叫,叫的是它们感到奇怪的东西。”我过去听说庸、蜀的南边,经常下雨,很少出太阳,太阳一出来就会引起狗叫。我以为这是过分夸大的话。六七年前,我来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幸好下大雪,越过了五岭,覆盖了南越的几个州;这几个州的狗,都惊慌地叫着咬着,疯狂奔跑了好几天,直到没有雪了才静止下来,这以后我才相信过去所听说的话。如今韩愈已经把自己当作蜀地的太阳,面您又想使我成为越地的雪,我岂不要因此受到辱骂吗?不仅我会被辱骂,人们也会因此辱骂您。然而雪和太阳难道有罪过吗?只不过感到惊怪而狂叫的是狗罢了。试想当今天下见到奇异的事情不象狗那样乱叫的能有几个人,因而谁又敢在众人眼前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来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呢?

我自从被贬官以来,更加意志薄弱,很少思虑。居住南方九年,增添了脚气病,渐渐不喜欢喧闹,怎能让那些喧嚣不休的人从早到晚来刺激我的耳朵,扰乱我的心绪?那么必将使我卧病不起,心烦意乱,更不能生活下去了。平时意外地遭受到不少是非口舌,唯独还没有喜欢充当别人老师的罪名罢了。

我还听说,古代重视冠礼,是借以用成年人做人的道理来要求大家。这是圣人所以特别重视的原因。几百年以来,人们不再举行这种冠礼。近来有个叫孙昌胤的人,独自下决心举行冠礼。冠礼举行过后,第二天去上朝,来到外廷,把笏板插进衣带对大臣们说:“我的儿子已经行过冠礼了。”听见这话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京兆尹郑叔则却满脸怒气,垂手拖着笏板,退后一步站着,说:“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呀!”廷中的人都大笑起来。天下的人不因此去责难京兆尹郑叔则,反而嘲笑孙昌胤,这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孙昌胤做了别人所不做的事。现在被称作老师的人,非常像这种情况。

您的品行敦厚,文辞高深,凡是您作的文章,都气魄宏大,有古人的风貌;即使我敢做您的老师,对您又有什么帮助呢?假如因为我比您年长,学道、写文章的时间比您早,您确实愿同我往来,交谈彼此所学的东西,那么,我当然愿意向您毫无保留地陈述自己全部的心得,您自己随便加以选择,吸取哪些,扬弃哪些,就可以了。如果要我判定是非来教您,我的才能不够,而且又顾忌前面所说的那些情况,我不敢做您的老师是肯定的。您以前想要看看我的文章,我已经全部陈列给您了,这并不是以此向您炫耀自己,只是姑且想要看看,从您的神情态度上反映出我的文章的确是好是坏。现在您的来信,说的话都对我过奖了。您的确不是那种巧言谄媚假意奉承的人,只不过是特别喜欢我的文章,所以才这样说罢了。

当初我年轻又不懂事,写文章时把文辞漂亮当作工巧。到了年纪大一些,才知道文章是用来阐明道的,因此不再轻率地讲究形式的美观、追求辞采的华美、炫耀声韵的铿锵、把这些当做自己的才能了。凡是我所呈给您看的文章,都自认为接近于道,但不晓得果真离道近呢,还是远呢?您喜爱道而又赞许我的文章,也许它离道不远了。

所以,我每当写文章的时候,从来不敢漫不经心地随便写作,恐怕文章浮滑而不深刻,从来不敢偷懒取巧地写作,恐怕文章松散而不严谨;从来不翦用踣昧的态度去写作,恐怕文章晦涩而又杂乱;从来不敢用骄傲的心理去写作,恐怕文章盛气凌人而又狂妄。加以抑制是希望文章含蓄,进行发挥是希望文章明快;加以疏导是希望文气流畅,进行精简是希望文辞凝炼;剔除污浊是希望语言清雅不俗,凝聚保存文气是希望风格庄重不浮。这就是我用文章来辅佐道的方法。

学习写作以《尚书》为本原,以求文章质朴无华,以《诗经》为本原,以求文章具有永恒的情理,以《三礼》为本原,以求文章内容合理,以《春秋》为本原,以求文章是非明确、褒贬分明,以《易经》为本原,以求文章能够反映出事物的发展变化。这就是我吸取“道”的源泉的办法。参考《谷梁传》,以加强文章的气势,参考《孟子》、《荀子》,以使文章条理通达,参考《庄子》、《老子》,以使文章汪洋恣肆,参考《国语》,以使文章增强情趣,参考《离骚》,以使文章能够情思幽微,参考《史记》,以使文章显得语言简洁。这就是我用来广泛学习,使它们融会贯通,并运用来写文章的办法。

凡是上面所说的这些,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有可取的地方呢,还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呢?希望您看看,进行选择,有空就来信告诉我。如果我们经常往来交谈,以扩充发挥作文之道,即使您不因我的帮助有什么收获,我却因为您的帮助而有所收获,又何必以老师来称呼这种关系呢?采取老师的实质,去掉老师的义,不要招致越地和蜀地的狗的惊怪狂叫,或者象孙昌胤举行冠礼那样遭到人们的嘲笑,那就万幸了。宗元再告。

【简析】

柳宗元在这封回信中,论述了对师遂的看法,反复强调“不敢为人师”,他虽赞扬韩愈“奋不顾流俗”,“抗颜面为师”的精神,但又主张“取其实而去其名”,即不必讲求为师之名,应该注意为师之实;师生可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此外,柳宗元还总结了自己的写作经验,在信中系统地提出了关于散文写作的主张,重点阐发了“文以明道”的观点,也论述了关于写作的态度、技巧以及总结前人的经验、吸取各家的特长等问题,并把写作和作者的品德修养联系在一起,这种见解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为了开展古文运动,需要培育出一批新生力量,因此提倡师道。虽然他反复申说自己“不敢为人师”,唯恐“炫怪于群目”,“召闹取怒”,但他不仅在散文的创作上给古文运动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在实际上也为古文运动培养了一批新的作者,造就了一辈人才。所以,不能因为他声称过“不敢为人师”而低估他在这个方面的巨大贡献。

柳宗元提倡“文以明道”,实际上是要求写文章宣传某种思想或主张.要求文学为现实服务,为改革社会服务。他对创作的要求是作品思想内容必须通过辞藻形式来表达,而辞藻形式必须为思想内容服务。因此,他不仅以“道”指导创作,以“道”指导为文,使“文以明道”,并用它去改造人,改造社会,进行革新,以图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所以,当他贬谪永州以后的创作就更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这封信在写作上,体现了柳文说理之作以谨严胜,批判时政尖锐有力的特点。为了说明拒绝“欲相师”的理由,他首先说“仆道不笃,业甚浅近”,“未见可师者”,言自身条件很差,够不上资格当老师。我们仔细一想,这不过是文章大家的谦虚之辞,说说客气话罢了,并不是他拒绝“欲相师”的真正原因。所以只简略几笔带过。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为人师”,因此对这一点他反复加以申述,进行强调,从师道之衰的历史谈到目下的情况,而后者又是重点,故说得十分详细。先举韩愈“抗颜而为师”受到嘲笑打击为鉴;然后以蜀犬吠日,越犬吠雪为喻,说明自己不敢“街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去为人师;接着联系艰难的处境,平时不为人师,都要意外遭人口舌,如果一旦为人师,则会招来更多的攻进;继而又以孙子行冠礼而为外廷所笑为例,说明凡“独为所不为”都要遭到非难嘲笑。这样,就从历史根源,现实情况,社会风气,自己的处境诸方面,把自己“不敢为人师”的原因和道理,说得非常清楚明白,充分透彻。柳宗元既要提倡师道,又“不敢为人师”,不是很矛盾吗?怎样解决呢?于是他提出采取老师之实,不必讲求师之名的办法,既可以免遭嘲笑攻击,又能达到行师道的目的,这样,把他“不敢为人师”的理由就说更全面更严谨了。同时在阐说道理的过程中,对反对师道的人,不论从形象和用词上,都无不透出批判的锋芒,把他们比作庸蜀吠日、南越吠雪的狗,他们的群怪聚骂,如“越蜀吠怪”,等等,冷嘲热讽,尖酸辛辣,都见出其批判的尖锐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