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的杂文随笔

  欧罗巴:这里的太阳将自己的光辉出借给月亮。

  前方铺散一片奇异色调的裂谷是否昭示我已走出令人窒息的深海,并那痛苦的浅海远去。

  只是脱离苦难的路上为什么四顾只有我一个实在的存在?

  人们眼中爱为何物?

  一个声音说调剂,一个声音说主调,一个迟到的声音沉默不语。

  竖琴的呜咽与吉他的欢笑两种截然有别的形式竟源自同一种追求,难道这是爱吗?

  尚出生的未名之物只用目光与形容指点。目光锁定时呼喊的一声便是“爱”的命名。

  欧罗巴,多么庄重的名字。而使他庄重的并非身世,也非功名。

  树呀,别拿你的虬枝挡我,你狭隘的精神不知我因爱孤独也因爱伟大,甚至因他而存亡。火焰炙烤的大地无论有多干热,也会在薄薄一层水的手掌中屈服的。

  我走了许多的路,前边是什么?灰暗中一枝银莲花,啊,诞生者的鲜血!

  少年:你来寻找你的罪,欧罗巴?衣服沾满泥灰、水渍,你不是从古典时代走来的。你是我不认识的未来,来寻找他人的未来?

  欧罗巴:不,正是你的未来。

  少年:那么你不需要找了,他不在这里。仅是如此,请原谅我并非故意以简短话语相待,只是对未来一无所知,怕错误从我口中诞生。

  欧罗巴:可既然我碰见你,年少的亚细亚,请允我真心地询问有关于你的未来,他的潜藏的情感,冷酷与悲伤。你不会拒绝这请求,我如此相信。因我既不雍容也不狡诈,是最好的模样。

  少年:对,你虽不是我一心所念,却也无真正改变,我定以真心相答。

  欧罗巴:何物成誓?

  少年:欧罗巴。

  欧罗巴:我一路走来,为脱离苦海欢欣不已;至遇见直言的你才愕然去路与来路并无二致。月的色彩不是借物,是盗窃与抢夺的战功赫赫。它阴晴无常虚伪庸俗。

我怀疑前去方向是何处,难道那里就有太阳吗?而且也忘了什么时候,你的未来离开我的过往,是他抛弃了我?还是他不满于我的追逐而遁去行迹?他为什么不回报?他为什么宁愿弃置庭院中盛妆的玫瑰也要寻访野地里开败的雏菊呢?若不要也罢,我无能追究。只是当我向他求索他只丢给我侮人的施舍,眼中一直不曾有我。是天生的骄傲吗?是他自私的内心在交合后彻底麻木,最终更让爱在孤寂中凄凉地饿死吗?告诉我,历史,即使这端的迫切为这宁静所不容,可我说的是我的心,我缄默的爱情。将被厌恶的直率也毫不收敛;告诉我,历史。我得到想要的就会离开。

  少年:树下的记忆,过来这里,孩子。别怕,你将要脱离我而成为他的。希望,请你将你的心沉下来,不要束缚于规则。这里是自由之地,宁静只是表象其一。自我以外,没有限制。

  欧罗巴:其实是美丽的弃物场吧。没有限制?限制是什么?什么伦理道德?什么责任义务?没有规则,你们靠什么生活呢?不是你们放弃秩序,是秩序放弃你们。

  少年:忘了你自己吗?欧罗巴。你惶恐不安不正是自作的自作的孽吗?你不要太媚俗。欧罗巴。当你还年幼时亚细亚就以他独特的目光为你指路了。他的目光坚韧刚强,有阳光使雾消散的力量,足以使各自沿各自的路走下去。见见这个孩子。欧罗巴,你不会忘了他吧。他虽还矮小瘦弱,但眼中的善意正是你消失不见的珍宝啊!你能达到自我已是顶峰,正如到达北极点无论再航行何处都指向南方。多余的努力,要么是借口,要么是嘲弄。我说的足够了,请离开吧。悲剧的命,孩子,欧罗巴,我们也该回了。

  欧罗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少年:预言,我答应回答你的问题,可并未答应回答每一个问题。况且我以自身的心向你起誓,难道要我用污秽的言语表露真心吗?我既不愿背誓,也不愿违心。

  欧罗巴:你不愿背弃的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可为何又丢掉?

  少年:我不明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所作所为真的配得上他?你没有向我坦诚。如果连我也不信,还能信谁?说出事实吧,错是可以弥补的。

  欧罗巴:可以弥补,但会留下补痕。

  少年:是什么?

  欧罗巴:我……我……少年的亚细亚,你爱他吗?

  少年:是的,而你……孩子,我们走吧。

  欧罗巴:他愤然而去,一并带走我的过往。我错了什么?是我的毫无指望杀死了沉默,而平凡至此杀死了毫无指望。那不仅是毫无指望了,我的爱,它变得空泛,像一件精美的织品剩下经纬断线。我该向哪里?我的光,没有你我目不视物;我的伤疤,我的存在,我的亚细亚。

  古典:爱,你错了方向。

  欧罗巴: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但你不是他,不是我,不是任何人,是谁?

  古典:我曾经是你……我一直是你,只是你渐渐把我忘记,把我弃置,我只好在这里等,知道你一定会来。

  欧罗巴: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古典: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他在里面等你。而苦海中明媚的幻影,只转身就够了。

  欧罗巴:我要找他,真实的。

  古典:往前去吧。记住,不要询问,找到他要靠你自己。里边有许多人,不过你也无需紧张,他们只会低头看不见你的。

  欧罗巴:感谢你。可为什么告诫我不要询问?前边是什么地方?幻想已使我忧虑烦闷。

  古典:这个问题你寻找后会明白的,除此以外我已无话,时间消磨了我们之间的共性。短暂的对话结束了,你快去,我只愿独自在此度完永久。

  欧罗巴:再见了。

  古典:走吧,再见了。不要去看他们,悲惨已不只是他们的财富。最不该低头的是你,你脚下更无他物,其余都在你之上。

  走吧,再见了。一种无缘放手后在风中解开四散,收不回来。所有诗句、美景、赞颂目送他们无知的主愈行愈远。

  走吧,再见了。将自私无私地给予每个人,无论从前、从来。你未名的宽容都只留给自己。我正是你爱的能力,是你的自由。

  走吧,再见了。你的路已与我相去甚远。别认我作攀不上的更好,正相反,我是你低头才找得到的埋藏。

  走吧,再见了。我以为爱是个人的事务。只是享受内心的宁静欢欣。所以走向前方的人是你不是我。

  再见了。把你的欢愉、抢来的爱,连同我隐秘、不曾开口的爱,一同埋葬了吧。一同腐烂在亚细亚脚下。我存在太久,现实的欧罗巴。这个关口不必有人守候,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了。沉寂许久的勇气,终是败给了不爱。

  亚细亚:厌弃我吧,我的名字已不是亚细亚。

  厌弃我吧,无论容貌还是灵魂都已按约出卖。

  尽管白日也足以让黑暗从天边降临。

  冰凉的血,为什么在发间凝固,化它作铁似的幕。

  滚烫的泪,为什么恣意冲出指缝,所及处烧尽一切皮肉。

  脊椎弯曲,弧度可怖,为什么让眼泪只有灰烬。嘴唇能亲吻我们共同的罪,牙齿能啃食尘土,而呼吸时每一次胸膛起伏也必与死灰的大地相撞。

  生于此,必回归于此。

  欧罗巴:我越过干枯的海来看你,越过荒凉和迷信的雨点来找你。遇到过淡漠仿佛看客将自我高抬,也曾被真知的万钧压下。一路艰难没有尽头。是迷途躲藏了你,还是你躲藏了我。

  亚细亚:不是的,不。如若进来会被剥夺希望的权利。难道蜡白的枯手还留得住誓约?难道腐烂的唇舌还应得下石榴色的语言?粗砺的声音也会将“是”误传成“否”。失去一切的重压却不得不更低跪伏于地,才能存在。只有用手抠住石块泥土,只有咀嚼吞咽石灰、蛆虫——看这所有的人!看那具骨架,看那空洞的眼眶。它喝这里一切汇聚流淌的血泪,食一切烧烂脱离的皮肉。它是所有人同一种必然的造物。无论美丑,无论你我。

  我还记得用指骨在地上划痕写的书,尽管它诞生伊始即为新灰的贺礼掩埋。书中写它如何以沉静的目光打量周遭一切,以婴孩的视角就定义了整个世界。悲悯在这里不属于个体,早就被它夺了去,再创他那自私的认定了的人。

  欧罗巴:如果雕像不曾被“艺术”所垄断,那么他就是唯一的杰作。汇集所有的眼泪与骄傲,我称它亚细亚。让天上繁星帮我照亮雾深处,影影绰绰的身躯。

  亚细亚:听闻此地罪最深重的是无望的固执,伤人且害己;次一点是浓烈如焚的意求,害己而不伤人;再次些是海般深沉的钟情,既不伤人亦不害己;而冷漠的敌意被表彰,只要出自真心,就只伤人不害己。我还记得恶劣的玩笑。为什么我失去所有却不失去唯独你的记忆。你的笑,和汗湿的脖颈和脊背。你该用命偿还你的尊严。可我放纵你的放纵,让你从君子沦为强盗。

  假使无我,你便至今仍是稚儿;有我,你却又会毁灭。

  如果来得及,把你抓握的五指放开,在它沾染腥臭之前;

  如果来得及,把你着魔的眼神移开,在它被失望占据之前;

  如果来得及,放开我,放开你想要抓住却分毫不取的疯狂,在一切都还未开始之前。

  只要没有开始,你都可以原谅我,只要没有开始。

  原谅我,放弃我,抹杀我,取代我。让我的骨殖和这死地连为一体。去找一团空气,不,甚至空也不是。没有什么能取代我的位置,因为本身即虚无。

  花丛草地里幽默的喘息被玫瑰吸尽一丝一毫,而后以娇艳的无辜完全返还加以修饰的干渴。那是连枝刺都生欲的红玫瑰,你的爪牙。胸口留下的指甲划痕,肩颈残暴的齿痕,腰腹青紫的斑痕,流干了血液,苍白的皮肉绽裂。还有,还有。是我太疏忽,不记得你眼中的善意如何变成欲望的坟墓,就仍将想象成先前那样。

  我想死去,我求真正的死去。因我的一切都已成了祭品,连本身一同离开自我。存在已无意义。

  欧罗巴:我想我会的,会在死后再死一次。那时我就与你一道痛悔着执迷不悟的过往,然后化为无物。

  亚细亚:欧罗巴!欧罗巴!我孤独的文明流淌,流淌到你脚前,渗进地下。蒸发尽远古的图腾与神话而你灿烂的雾霭也不会浮现我的形象。你是无端的光,甚至敬仰都成侮辱。无意亵渎,思考也要定罪。你即合理,你即意义,连悖论都要俯首。

  迷信老矣,旧制逝矣!幻想不会哭泣,原不懂笑为何物;距离不会缩减,原没有远的概念。

  践踏它,遗弃它。它不离开,没有自由。它由我而生,却从未属于过我。你撕碎我吧!白色覆盖黑色而更加洁白,给予更多就会拥有更多。

  不要呼吸这里的空气,它有我幸福的痛楚。混浊的眼睛滚落下来,停在你走过的路上,看向你去的方向。

  欧罗巴……欧罗巴……

  厌弃我吧,我的名字已不是亚细亚。

  欧罗巴:没有语言,没有流逝的时间。时间跳跃着循环,所有因果同时发生。看他手边的地上,同时读他指尖划下重叠的每个字。擦肩之时已交谈良久。

  哦,我懂得。

  他写:“我不是。”

  他在哪?

  “没有来过。”

  谁欺骗我?

  即使我只站在那里,看见他的眼睛,在传达,在下审判。

  他从未远离,从未死去。无以名状啊。他在那里。这该是我们的初见。我爱的人啊……即使曾经痛苦又有什么理由阻止我的酒醉,他这自创世以来的纯酿。他这魔笛的吹手,这巫术所敬仰的魔鬼,是真实存在的神灵。如沉迷病中,如将刀片嵌入指尖,如在海沟底部压力使头脑无法清醒。十指连心,痛到无法喊叫,忘了行为——而这就是耽溺的理由。尸骨,漫天遍地的血珠,贪泉的雾。

  一步步地,此时已指向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