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的随笔

  一

  岷江之水奔涌前行,它不管人淘了什么滩修了什么堰。因为前行是它数千年不变的使命。它也不会在意两岸的人感激它的滋养或是愤恨它汹涌。

  河的使命是奔涌,人的使命是生存。所以人只在乎江是不是让他们生存,生存和奔涌一样,都是纯粹的。

  玉垒山上不知何时有人盖起了亭台楼阁,与苍翠而极富层次感的山峦相互映衬。每一个角度都能找到可入画的景致。李冰当初修都江堰时大概没有这番好景色。

  那时的都江堰应该是尘土满天,到处堆放着石头木材,满身臭汗的民工高喊着号子。水气、汗气、烟气、热气混合起来四处弥漫。人们为了纯粹的生存,甘愿下任何苦。

  在离这个工程不远的地方,八百年后人们又修建了一个举世闻名的浩大工程——乐山大佛。依然是为了治理水患,唐人选择了修大佛,秦人选择了修堰。唐人选择了虚幻,秦人选择了现实。

  战国,那是华夏文明正源生成的时代,是纯粹为了生存,抛弃一切虚伪空想的大争之世。是充斥着诞生与灭亡的时代。那样的时代,必定诞生出那样的人。人人斗志昂扬,个个向死而生。只有奋斗与抗争,哪里容得苟安。

  二

  两千年前。 两个老人。

  嬴稷,暮年的秦昭襄王。李冰,秦国蜀郡守。

  咸阳宫里,一个黑瘦面皮,散发无冠,一脸花白胡子的老者缓缓踱步。这张脸可以在秦国任何一处村庄的任何一间茅屋里找到。任谁也难看出他就是王,那个天下最大的王。走累了,老者索性坐在池边大石上,眯了眼,歇息起来。自己确实老了,长平折兵数十万,冤杀名将白起,邯郸两度战败,秦国已是极其空虚。如果都江堰再出了岔子,白白耗费民力财货不说,六国就会再拼死合纵一次,秦国将有亡国之危。但自己不是一向知人善用么?难说难说,老了,糊涂了!邯郸一败,自己一统六国之梦化为泡影。老天总不至于让嬴稷成了亡国之君吧。再说,都江堰真修好了,巴蜀就成为和关中齐名的大粮仓,到那时,秦国恢复国力,再战六国不是问题!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攀着铁索梯子登上华山,再用大石头做棋子,喊叫着与天神博弈。当时觉得,天地有什么?万物有什么?等身体好些,自己还想再爬一次。嬴稷老了么,说到底没有哩,天要寡人糊涂,可寡人偏要当个暮年明君给那司命老儿看看!

  此时,在岷江边,另一个黑瘦面皮、花白虬髯的老者拄着一根永远代替了拐杖的探水铁尺,穿梭在蒸腾的热气和汗气中。有时和工匠红着脸高声争论,有时用铁尺指指点点,像是指点江山一般。

  远处的山峦变得越来越渺小。

  三

  两千多年了,都江堰被一代又一代人修缮,改进。战国时代的痕迹早已是荡然无存,留下的恐怕只有治水的思路。现在的都江堰一身肩负市民公园、旅游景点、水利工程三个责任。游客进去购买高价门票,本地人买月票进一次五角钱。本来就是鱼嘴,飞沙堰,宝瓶口,但景区要造出个景区样子,所以地方划得大大的,搞上观光车,自己修一些门楼子。对于这些东西我一向不怎么感冒,觉得俗气,但有个二王庙,供奉李冰父子,是古代留下,历史书上也有图片,不可不去。去了见到一些神像和匾额,与其他寺庙并无多大不同。

  值得一提的是三个巨大的石人,东汉的,据说是李冰父子像。原先放在河道里,相当于水位标尺。现在做了文物,移了出来。使我惊讶的是石像并不似真人形貌,而是把人雕刻得像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我本以为那是神化李冰的产物,因为是神,所以长得和人有些区别。后来到刘备陵墓看,刘备陵前的石人也是这个样子,难道这就是东汉人的审美观?再想到书上说周瑜怎么帅,孔明怎么帅,不禁错愕,觉得偶像们千万不要是这个样子。转念再一想,似乎这种雕像只在四川见过。从三星堆的青铜大立人看,似乎古蜀先民就有把人像雕刻得奇形怪状的习惯。是否遗留到东汉也不可知。

  四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上天所降种种,本无吉凶之分。岷江之水自然奔流,人要生存,现实摆在那里,全看应之以治还是应之以乱。上天不公,祸福往往无常,上天又大公,应之以治则灾祸成福,应之以乱则福反成灾祸。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高岸可为谷,深谷可为陵。

  咸阳宫中夕阳下的背影,和岷江边暑气中穿梭的背影,两千年来一直矗立在那里,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