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美文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家门口看见了它。憨厚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出奇。这是一只小京巴,送它来的女孩儿说,这是猴子的宝宝。

  啊,猴子?我吃了一惊,急忙重新辨认。小东西冲我摇摇尾巴,很委屈。

  呵呵,它老妈叫猴子,一窝生了六只,我家养不过来啦,给它找个好人家。您是好人,魏阿姨也是好人。

  小嘴儿真甜。她说的魏阿姨是我老伴儿。

  我问,小东西叫什么?女孩儿说,它太小了,还没名儿呢。

  小东西立刻表示严重不满,为什么你还没生下来全家就忙着起名儿?起来起去,起得像宋朝人。

  我说,现在就给你起个名!小东西高兴地撒起欢儿来。啊,你跑得多欢,就叫欢欢吧!

  就这样,欢欢落户我家。欢欢很快就有了死党,一个叫鲍比,一个叫黑蛋儿。桃园三结义,每晚遛弯儿必见。以狗会友,三家人要出门,必先电话通报——是鲍比家吗?是黑蛋儿家吗?欢欢要出门了!电话那头传来叫声。欢欢马上对暗号,汪汪汪!

  鲍比的爸爸(主人)王春是摄影家,欢欢靓照N多,都是他咔嚓的。鲍比的妈妈(也是主人)小张,是食品质检员,每次去市场抽查,鲍比都要叮嘱,亲,别忘查狗粮!我们带欢欢串门,是鲍比最高兴的事,隔门听见就受不了,咚咚咚,撞得门垮。门开了,它叼起我们本该换的拖鞋满屋跑,最后丢在谁也够不着的地方。它的玩具是一只布熊,只有一只耳朵。本来是两只,被它亲密掉了。鲍比把布熊介绍给欢欢,三个家伙很快就玩得激情燃烧。

  黑蛋儿的奶奶姓苏,是退休大夫。爷爷姓高,是离休干部。爷爷每天给黑蛋儿做俄式大餐,土豆烧牛肉。晚上,还要给黑蛋儿按摩,直按得它梦见欢欢,这才伸手捶老腰,咚咚!苏大夫听见,赶紧过来给他按摩,直按得他梦见黑蛋儿。

  爷爷精心呵护,黑蛋儿报以绝活儿。

  蛋蛋儿!——爷爷高声叫,如帕瓦罗蒂。黑蛋儿即还以多明哥,哎!——

  狗狗多了,派出所要办狗证。最初一个五千,没钱的,偷养或遗弃。于是,狗狗被流浪。百姓强烈质疑,狗税一减再减,才形成如今人狗和谐。这是后话。当初,穷狗要被抄。

  一到遛狗时间,抄狗也出动了,黑着车灯黑着脸。报上登出消息,说央视一退休老人,带狗去世纪坛遛弯儿时被抄,老人说证在家,抄狗的不由分说,竟然把狗摔死了。

  一个雪后的傍晚,老伴儿也带欢欢去世纪坛。刚一到,抄狗的就围上来。老伴儿一摸兜,坏了,没带证!

  什么没带!抄狗的扑上来就抓。老伴儿叫道,谁敢碰欢欢!抄狗的更狠,抗拒执法,连你也带走!

  走就走,休想把我跟欢欢分开!

  老伴儿抱着欢欢上了警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地上白一片黑一片,让她想起一件难忘的事——

  也是雪后的傍黑,她带欢欢来这里玩,白的是雪,黑的是地,她尽量走在黑处。突然,跑在前面的欢欢惊叫一声,转身挡住她。老伴儿收脚一看,脚下是一口井。井盖被偷,井口朝天张着大嘴!

  想起这件事,老伴儿不由抱紧欢欢。

  警察说,到所里查查,如果有证就没你的事。老伴儿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了?我老头儿是作家,专写公安题材,非让他好好写写你们!

  一听这个,那人说,停车。老伴儿问,干吗?

  哦,您下车吧,我们另有公务。

  瞎话!老伴儿瞪了他一眼。没人敢回嘴。欢欢也瞪了一眼。瞎话,它同意老伴儿的结论。

  我家住一楼,窗下空地围起来,修了水池,栽了山楂,种上紫藤种上花,就成了私家小花园。欢欢来了,这儿就成它的颐和园。每天御驾N次,赐尿一二。

  这一天,龙颜大怒,汪汪汪!因为——御花园里来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暹罗猫,一对大眼睛在阳光下变幻莫测。它闲庭猫步,目中无朕。欢欢气得汪汪汪!暹罗猫看了它一眼,喵,小可爱,看上去你很白领,能不能对美女温柔点儿?

  都说猫狗不相容,欢欢却钟情这美女,一起玩儿起来。老伴儿高兴地叫着,咪咪!咪咪!

  暹罗猫的名字就这样被她认定。这么庄严的事,还没民主就集中了。我赶紧给咪咪买吃的住的。山楂树下挡风又私密,猫房一放,正好!咪咪钻进去打滚儿,欢欢羡慕嫉妒爱。

  咪咪有了自己的家。

  院里王老太太,瘦小得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事实是,再大的风刮过去,她仍旧站在那儿。她的老伴儿在“文革”初被打死,直到平反才清楚,他以反动军官身份掩护地下工作,为和平解放北京立了功。宣布平反的,正是批斗会上对他踢下致命一脚的人。老太太没有笑容。她收养了一群流浪猫,大家叫她猫奶奶。

  一天,猫奶奶来敲我家门,咪咪要当妈妈了!啊?我感到问题很严重,从妇产医院到奶粉的选择。

  你想得太多了!猫奶奶说,拿个纸箱放花园里就行。你不能看,它自己会处理。听不到小猫叫,就是难产,你来叫我……

  老伴儿提议,那就多准备几个纸箱。村村点火,处处冒烟。

  我俩在花园里安置N个纸箱,过足开发商瘾。咪咪跳上紫藤,居高临下关心房产。欢欢一脸问号,要请鲍比和黑蛋儿来住吗?

  终于,咪咪要生了。眼见它钻进山楂树下,我守了半天也没动静。想起猫奶奶说注意听小猫叫,可是远了听不到,近了怕惊动,真急人!

  正急,奇迹发生——一根长长的纸筒从我肩头滑了过来,刚好够得着产房。哦,是老伴儿用报纸卷成的纸筒。古代兵器延长了我的耳朵,连蚂蚁咳嗽都听得见。我潜伏暗处,聆听传声筒。把耳朵听肿,还没动静。终于忍不住,爬到树下一看,咪咪根本没在!什么时候,轻轻的它走了,正如它轻轻的来。

  这一夜,我和老伴儿都没睡,心被无形大手揪起。天刚亮,就爬起,迫不及待往外看。刚掀开窗帘,就撞上大睁的猫眼。想偷看吗?两位老年地下工作者。

  老伴儿惊叫,咪咪的肚子瘪了。它生了!我冲进厨房,炖鸡炖鱼,少放盐,多放汤。

  你把宝宝生哪儿了?我们问咪咪。它不回答。狼吞虎咽,啊呜啊呜。吃完就没影啦!猫奶奶两眼笑成绿豆芽儿,猫猫躲猫猫是为了宝宝安全。你们放心吧。我们克制好奇,专心伙食。咪咪每天必到,吃完就溜。

  那是一个傍黑,我们刚把御膳摆上窗台,忽见咪咪跳上来,嘴里叼着什么。啊,一只没睁眼的小猫!惊喜来得太突然,我俩成了木乃伊。咪咪确认我们看清了,叼起宝宝钻进迎春花丛。很快,它又叼来另一个。先后叼出四个雪白的小绒球儿,请我们鉴宝。

  当天夜里,下起大雨,我和老伴儿没法睡。咪咪一家怎么过啊!我们打着伞走进花园,摸向迎春花丛。咪咪,别怕,我们送伞来啦!

  老伴儿亮起手电一照,咪咪一家没在!

  花丛下,有一个用破布垫起的小窝,被雨淋得叫人掉泪。

  老伴儿说,噢,咪咪预感今夜有雨,它要搬家了,临走带孩子来跟咱们告别。猫奶奶劝我们,咪咪还会回来的。

  一天,猫奶奶兴冲冲跑来,我看见了,在对面饭馆里!

  那家饭馆关张很久了,最近有人要接手,得赶快把咪咪搬出来。

  老伴儿说,搬哪儿都不安全,还是回家好。我举双手赞成。欢欢热烈复议。

  这天中午,搬迁开始。没有钉子户。老伴儿用海鲜把咪咪稳住,我去饭馆接宝宝。好友高洪波的女儿雅雅正好在我家,请缨加入掏老窝战斗队。我俩提着箩筐摸进饭馆,黑灯瞎火不见芳踪。雅雅见阁楼堆着被褥,小猫肯定在上面!说完就爬上去。阁楼里很快传来她的尖叫,在这儿!不是四只,是五只!意外发现的是一只黑黄杂色的小狸猫。

  我们用布盖好箩筐,娶媳妇一样把小宝宝接回家。咪咪闻到宝宝,喵的一声,钻进箩筐。

  猫奶奶赶来,嗬,全是小母猫。四白一黑,五朵金花!喵喵喵!汪汪汪!

  咪咪入住不久,院里忽然飞来一群鸽子。邻院拆迁,鸽笼没关好,鸽子逃了出来。我们大院的尖顶房檐有不少破损,刚好安家。老人和孩子们都高兴,纷纷拿出粮食,还在地上砌了水塘。

  老董养过鸽子,说不能什么都喂,市场有专门的鸽粮。我说,我去买!他掏出三百元,算我一份。我一口气买回五大袋,郑大爷用手一拎,差着分量呢!一称,一袋少给好几斤。他气坏了,这黑心的,你都说了是喂流浪鸽!

  有一天,我去买菜,见路口停了一车菜。我买完给了钱就走,只听卖菜的喊,钱,钱!我说给你了,他说还要找你呢!

  看看,卖东西的也有好人。我问,你有鸽粮吗?他说,我家就种粮食,下次给您捎家去。您就叫我铁柱吧。

  过了两天,铁柱当真来送粮。郑大爷拿眼一过,一份比鸟市两份还多。老董说,敢情!

  后来,我一直没见铁柱卖菜。有人说,他让城管抄了,还打了嘴巴。唉,娘瘫床上好几年,就指他卖菜呢。我很难过。又想,往后鸽子吃什么呀?想不到,铁柱突然来找我,大爷,给您留个电话,往后要鸽粮就言语。我感动得说不出话。这以后,铁柱按时来送粮,有时还捎点儿菜,给钱说什么不要。

  一天中午,郑大爷跟我说,有一只鸽子老甩头,刚吃一粒玉米,一甩,又掉了。老董闻讯过来,哎哟,它得了甩头疯。养鸽子的发现这种病鸽,就逮住摔死。

  啊?我叫起来,不行,我要救它!

  我抓住这只鸽子,它瘦得像纸叠的,头顶有小白毛。就叫你点点儿吧。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我把点点儿带回家,欢欢摇着尾巴,咪咪也凑上来。点点儿紧张了,想不到还有四条腿的哥哥姐姐关心它。

  郑大爷提个大鸟笼跟进来,咋样?以前我养鸟用的。我一看就乐了,鸟笼养鸽子,病房兼餐厅。我把鸟笼挂在阳台,点点儿蹦进去,伸伸脖子,够高;扇扇翅膀,够宽。

  我喂上粮食,点点儿就吃起来。嘴巴敲打瓷碗,叮叮当。啄住,掉了,再啄。它把进餐当工作,叮叮当。

  苍天怜悯弱小,点点儿越来越好。啄食准多了。老董一看,哎呀,有门儿,你没白坚持!我说,不是我坚持,是点点儿坚持!

  终于有一天,点点儿展开翅膀,使劲儿扇。老董说,它想飞啦!郑大爷说,让它归队吧!

  我举着鸟笼出了门,欢欢和咪咪也来送。我把鸟笼放在地上,打开门,点点儿走出来。它没有飞,围着鸟笼小心地走。我问老董,关时间长了,它不会飞了吧?老董说,你太小看它了!

  话音没落,只见点点儿呼啦啦飞起来,箭一样斜射出去,在半空划出一个难忘的弧形,又飞回我们头顶上,盘旋着。一圈儿,又一圈儿,向我们告别。

  老董说,这鸽子,真仁义!郑大爷说,比人强!我流泪了,不去擦,任风吹散。点点儿,你飞吧,……飞!

  但是,突然有一天,墙上贴出猩红的标语,“严禁喂鸽子!”

  在那个血腥的下午,趁我外出采访,一些人用大网逮住了十多只鸽子,当场在地上踩死。其中,就有点点儿!

  老董上前说理,被推倒了。郑大爷大叫一声,牲畜!一口气没上来,摔倒在地。120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过去了。

  铁柱问我,大爷,你还要粮食吗?我说,要!

  深夜,我和老伴背上粮食出发了。月光如水,夜风轻轻,两个老人一只猫。

  刚布好粮食阵,忽听头顶上发出声响,抬头一看,我惊呆了——在宝石蓝的夜空映衬下,开满枣花儿的树枝展开怀抱。满树的鸽子扇起翅膀,和花枝融为一体,成为般的剪影。

  紧张局势终于过去。老董跟我说,你忙写作,往后鸽子我来喂。唉!——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想起了郑大爷,想起了点点儿。

  天热了,我和老伴儿要回她老家云南住一段,欢欢和咪咪一家跟我们同去。王春说,你们早去早回啊!黑蛋儿奶奶说,拿着,这是乘晕宁。黑蛋儿爷爷说,别忘了给我带点儿酸腌菜!

  在昆明生活期间,万万想不到,欢欢因为小感冒,被宠物医院的庸医打错了针!

  欢欢,欢欢!我们大声叫着。欢欢睁大眼睛,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可怜的小身子缩成一团儿,眼睛下面的一小片毛毛,湿湿的。

  云南成了伤心之地,我们决定回京。行前告别欢欢,小坟已长满嫩草。抚摸着嫩草,像抚摸欢欢的绒毛。

  回到北京,我们又听到不幸的消息,黑蛋儿不在了,被醉驾撞了。醉鬼还说,就是一条人,老子也赔得起!

  三个小兄弟,只剩下鲍比。它在电话里听到我们的声音,急着要来。它来了,没有看见欢欢。它不声不响地趴在地上。静静地,静静地,掉了泪。

  窗外,鸽子飞起来。一群,又一群。

  咪咪带着它的女儿们来到花园,走遍每个角落,边走边讲起那些难忘的。

  听咪咪讲故事的不只是五朵金花,深草中还露出几双惊恐的眼睛。那是我们离开之后来到这里的几只流浪猫。

  这些猫猫,后来都成了我家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