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屋日记(组诗)

当代康城

甜卡车

我看见甜在卡车身上像条发高烧的斑马线奔跑
诗歌形状的日子被颠倒放置
甜和卡车在一起,我将和你在一起但不是一生
把一个朋友大手大脚地花掉也是一生
简单像从卡车上卸下一块糖

污泥来自眼光
我们是最后一块高地,我们坚守最好的冷淡、干燥和分裂

灯光指向墙露出棕色的黑暗
这是更真实的黑暗,我们的正在就是现在
现在是甜卡车在艰难的上升中回到声音
仍然高于时间的速度
灯光的声音高涨过睡眠

包子和馒头的日子,卡车形状的日子是过去 的日子
我把我从日历上撕下
我收集、整理和分类眼光,像一座垃圾站。

1999.08.06

咖啡屋日记991108


姐姐,大地在发呆,虽然缺乏血缘关系
我和音乐已经没有距离
火焰扭着腰,幻想的冲动在纷乱中吸收精华
减弱有真实的身体来源

地毯重新掩盖了大地,此刻
光四分五裂,不善于自我调节
情绪易于受到大规模的邀请

在光的家中,评分机制有性别岐视
误读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
我们有多少正确用于生活

1999.11.08

咖啡屋日记991109


情节一再缩短,细小的颗粒被置于晃动的前列
相处的时间正在延长,仿佛叶子逃避着花朵

黑暗都无法到达的地界
一只手遮住了一年,1999年
它要撑住腰,歌声你不要略带颤抖
酒精里住了通灵的诗性

通往巫的简易道路,是酒,一只看不见的手,是歌声
谁预见到未来又无法到达,土地一样充满怨言
从东半球到西,是几亿年的路程
我们侧着身子进入历史

道德是人的光谱分解
那黑暗包围了光 像文明代替着原始


1999.11.09

咖啡屋日记991114


墙有墙壁
欢乐有欢乐的美德
吃草的身体和石头一样虚弱
你要到街道的另一边
仿佛我只是你回忆的辅助材料

没有比对灰尘的关心更仔细
这样的质地,露出同样的色泽
方形的杯子诞生于一次桌面的口述

永远没有,永远在诞生,没有土地能拒绝 就是死亡
也要长成一棵大树,收成一些果实

我猛然面对自己陌生的身体
准备在死亡之后睁开眼睛
没有人比孤独更孤独
我的一身寂寞的池水蓄满了,就要溢出
验血验出你孤独的型号
我是时间的容器,死亡是时间从身体的溢出

你温柔地说出我的欠缺,爱情减少一点
实际上我是在长智慧,需要吃空气
木地板和棕色的墙壁

1999.11.14

3月20日

当代康城


我怎样在过去里删去你的过去
我说你轻 可是我比我说过的词更轻
你是谁 我是什么
你喜欢美国的木棉树
我的木棉树披着东方文明的外衣
它掩饰着它的虚无

光线偏移的过程
你我并未注意
已被包围

已进入死亡的胡同
我手上没有我想献给谁的
此刻 长发已不重要
被拒绝的拥抱
甚至不如一朵世俗的玫瑰

希望偶尔会遗落
一两颗花生的日子
只有我知道
你从未离开
所以你找不到故乡
你在没有枕头的海上
瓶里装着习惯和渴望 哦


就是因为没有离开
你从未接近我 正如我
从未走进你
你缺乏温暖的手上
死亡在诞生
它像你的女儿 茁壮成长

如果死亡是一个轮回的游戏
那么我接受你
的离开
玩具酒吧间夜夜失眠
是因为任何人和椅子都在等待
一个变化 把世界变成一团泥土
把人变成男女不分的蚯蚓
再没有可怕的分离
道辉说:雨滴分开的雨滴
善良的雨滴
你也被分开
这叫我怎能不为你把心分开
为你哭泣

蝴蝶鱼 长着蝴蝶翅膀的鱼
为什么你名叫安康
你是谁的前世
谁又是你的今生
这样莫明其妙的简单问题
让人肝肠寸断

过去已不是我的 我已添加在你手中
我是你的沉默和你的眼神 眼泪的一部分
眼泪分出的眼泪
只有你知道
你不参加轮回
你不让我遇见你 下世纪
让所有的安康鱼
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江滨

其实一切明明白白
就是无法避开
堕落的方位
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弧线

我年轻时发誓要远离的
其实是我一生奋斗的目标
我的无法到达的远方
一次次让我看穿黑夜
挣扎到天亮

我不相信你
仅是我路口的方向标
也许我仅是你裙边依附的草籽
无法知道到达什么地方
就像死亡
只是一种没有依靠的感觉
永远在深渊里飞

如果你走
接受死亡邀请的一定是诗歌
生存下来的仍是你我

晚11点我送走自己
给你打电话
你家人问我是谁
我无法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的自行车
你的沉默 你的书包的情敌
阳光中最活跃的部分
跳舞的灰尘

轻的是哭泣
离去的是脚步声
零点已到 玩具们早已退场
请允许我把伤心一次封存进档案
下一个轮回
允许我登上你书的封面

空罐子装满空气

小草的脸上站满无声的泪水
金庸说:塞上牛羊空许约
我有点同感
星期一无法去厦门

别让我明白一切毫无意义
安 "要不 我们从头再来"
我们的偶然已成就我们
无法越过的过去
共同的过去
它形成我们的初衷
我相信每一个人
属于他们
一个人的初恋
其实是一个人一生的恋爱

3月20日
一定有很多人
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时间会证明这一切
时间是没有头脑的混帐
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
而不敢诅咒

创造是又一次的迷失
茫茫 宇宙
谁又能确定一条正确的航线
到达死亡的安全地带
你的手和嘴唇的引导
能不能让我彻底地明白人生
是一次永远无法预言的分开
时时刻刻的分开
欢乐和悲伤分开
由死亡来划分刻度

有和没有你
就是有和没有时间
什么时候接近死亡的森林
我早已梦见我
迷失在漳州的森林
一棵棵木棉树提前集体枯萎
树为什么不能欲望
一场没有希望的狂欢
把叶子放弃
绽放一树的红花

晚上我觉得你太美了
面对现实我的修养一无是处
至此我发现我的表白一无是处
一切根本不由谁来决定
二锅头
卖酒的该死的奸商
那位北方的酿酒汉子一望无际
的稻田 归结到土地 结束
好吗 你说呢?
谁在土地上种植
谁就在土地上收获!
在土地上仆倒
尘归尘 土归土
你属于我 我属于你
人类属于人类

1999.03.20

台风夜

当代刘伟雄


它要拔去心中最后一棵
一棵开花的红树
旋转着嗥叫着将你的秩序
揉得和草纸一样

台风夜刚出走的街道
水就象瘟疫逼着舞蹈变形
离海最近的风光廊桥和草寮
搬进网络避风去了
咖啡与茗茶腥风和苦雨
相依相伴一刹那就融汇了
江山与世界的美梦

漆黑一团的呼喊蚯蚓
爬上我的眠床窗花在撕扯中
忘记了贞操毕竟阳光太遥远
谁能替它坚持到黎明的抚慰

所有的路径已很熟悉
沿海岸线由南向北
向碎纸机起码要绞去
黑夜里三分之二的睡意
留下三分之一的麻木
第二天的生活就变得清清楚楚
虽然打扫是过日子的基本功

天涯

当代刘伟雄


天涯的水蓝蓝
泛在三首诗上的光芒
接近了苍穹
一群年长的水手
甲板上用流年碎语
当茶饮飞鱼飞鱼
穿过他们的眼

椰子树一只走失的猪
不协调的对比中
有人就浪费了六块钱
心中的沙粒数不清有多少
从金子淘出来的仇恨
眼里的泥浆是火山的痕迹
一个人最大的悲伤就是血肉
在一阵风中就不属于自己

异乡的摇篮摆着天涯的浪
赤条条走出来的人脸象兄弟
他们打开柠檬易拉罐
说着哑语或者比划着什么
粗气喘后的云层越压越低
低过了我的胸脯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前生经过的地方就是一本书的
路程
此时再回首
天涯就是永远的天涯

船舱洞房

当代汤养宗


闽东沿海,几乎所有的"连家船"都居住着一家三代。他们白天捕鱼劳作,入夜便一家大小挤在窄小的船舱共席同眠。那么,在儿子们的新婚之夜呢?......

要是能象鱼儿双双沉入水底就好了
但你别无选择
那就在爷爷奶奶当初成亲的舱里脱下吧
脱成美人鱼那样
酒喝过了,是时候了
这是多么神秘而诱人的捕获呵
遮上舱窗因为夜海的星空眼睛太多
而对并躺着身边的人却可以漠然
父母们还不是也当着他们父母脱过
弟妹们今后
也要在这艘船或那艘船
象你们今夜这样......

露出你礁盘般的男性来
露出你波浪般的女性来
带着海给你的粗犷野性
无拘地发出你对生命渴念的呼吸
所有正常的顾忌在这里都拉断了缆绳
有尴尬也不是从今夜开始
既然你们被鱼罐般塞在这舱内
可生命的渴念可以挤掉吗
传宗接代可以挤掉吗

岸上人们摇头就摇头去吧
没有更多的值得解释
也不习惯作什么太难的深思
你们只知道在这个新婚初夜
脱得象两条鱼和一家人挤一块
全家人默许
你们也愿意
看呵!多么神秘而生动呀
这艘船轻轻、轻轻地摇晃起来了
在这多眼睛的星空下
是海突然起风了吗

日食

当代汤养宗




看见与虚空谁翻动了一次手掌
由光亮到光亮当中肯定留下了尘埃

仰望中有最高的病一个非常光洁的词
在书写中跌落我们被分开
看到一个身体一凹入不可靠和永恒中
最大的临时性使亲切变形
伟大的信任有了一份负担

一串链条生锈了谁背过身去
把限制和转折暴露出来一次转身
堆积了我们被再次编造的空寂
使黑暗有了坡度有点粗糙和笨重

一朵没有开好的玫瑰
长久的忙碌和力的运用都走到了
反面事实卡在当中一贯的表达
出现了皱折墨迹留下来
火焰整整错过了一个页码接下来
我们各自处理了一整天的灰暗


 二

令人害怕的天文学家的精确计算
你看到一只鸟儿的黑色思想某天的
妥协和习惯性的来临和离去
而我的认识仅从一个词开始使血脉
温热加固想象力于是我同时
也拥有一个态度也能看到它
拒绝流动不断更迭匿藏自己的小脚
有时我把它写出它多么漆黑
证明它不稳定的内核可以逆转的
条件可以不承负任何责任地
走进另一间暗室好象那就是终结
只有服从才能顶住它一种更深的规范
从它开始消逝的时候开始
如果我的遭遇还有谁证实这是不是
同一颗太了是
以物质的开口和缄默持住自己的惯性
我们看到它的身子并不在同一架梯子上
它的行为有时候是伪造的在整体中
有切开的时候它悬在那里
含混自我组合保持言说的要素
我们只借到它一部分的力而它的热血
也会拐弯象这真实的睡眠从不与人交换
如果这就是一个词内在的真实谁看到了
它的自我移动和增多从一个反向
一下子游离了我们长年的仰望

 三

这是一个人的一次反身带走
正面的火和反面的火一次暴力性分手
不顾留给事物的秩序自我建立的路标
将哑默与它的气息隔开使试图打开它的
钥匙全部变形或者遗忘
或者秘密地封锁了我们即将启开的嘴

这个人等于反身后打开了自己一次他有了
某种搬运行为有些刺目
他拦住了我们使集体的倾向
和个人的影子被多次翻动这一切好象是
不真实的但他暴露了自己的手
贞女的或者是野兽的一只非常光明的手
我知道这是永不能抵达的提问
黄金在偷偷奔跑以我们熟悉的步伐
走向自己的反面不是物质的在与不在
这是一次转身一次隔开
事物的裂隙在这时出现相当于病和病床


 四

而隐藏不是本身的真实隐蔽是
给我们一天时间而这天有点虚无

我们有了集体的丧失太阳不在
肉眼中发亮的东西已不存在势力
我们有了两种对立谁给我们证实
这是今天的凸出还是昨天凹入

这天我们翻动书页象个隔世的遗老
只有乌鸦是真实的它的品类在增多
那么肯定是谁偷换了一次我们的身体
恍然之中它好象还在只是它深了
它持续的顺序被谁问住这个身体
好象根本没有昨天

是更大的变换制止了我们问题
终于有了一次堆积我们的身体由此多了重门
与黑夜无关阴影中还有另一层力
无论我们是不是自愿提醒自觉行动


 五

这就是我们苦苦追踪的太阳一对
最光明的翅膀也有它的秘密飞行
这就是我们仰望中的病一个真理
转换着双面的面孔在紧要的时辰
把污垢留下来这就是依旧的物质
在绝对以外保留了阴影

为什么物质不能一直爬坡中途
又要拐弯拿走一部分象亏欠
被叩门被追问在辩解中
把自己的代价暴露出来当一次
例行的生活被隔开时光在我们手上
已经弯曲失火我们甚至看不到
它躲藏的方式但是我们被绊住
那信赖和崇敬以及通用的语义
这就是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允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它火焰的心脏
仍然对我们保持警惕
它的轨道永远不留擦痕但疼痛
没有放过我们它的太多的金子
烂在自己手上而我们的申辩
过于紧张甚至毫无信誉


 六

只是我们还有邈远的服从还要借助它的光
继续提炼热血借用它眺望
从黎明开始去连接下一个黎明

我们还要维护它的公转和自转
接受它所允许的明媚遵守和讨教
一些生活方式动物和人
还需要它分开路径并被疏导并被纳入概念

它给我们界定了一切永远处在中心
但是公开它的缺陷多么早放弃又是谵妄

我只想说我进入阳光我也是病的一部分
我只在被铺展被一个力组合而谁
证实了我能完全介入的方式中间被什么
替代过或者从没有想起

为了不让手上的面包突然变成石头
我维护这光明的主我秘密地
克服了无数的危险在规范中
保持纯洁在终结的地方再次开始
好象我永远是崭新的其实那是一个使命
那是自我编造的哑默被暂时承认的含义
但是我今天看到了日食一个
致高的境界终于流出了泪水
谁对我说∶"什么都要变黑!"

九绝或者哀歌(纪实长诗)——谨以此诗献给母亲

当代汤养宗


(一)母亲的病房

27床不住着母亲,27床是个生下婴孩就患病
的少妇,她的病也许早就欠那孩子
吃药,喂奶;灰色,红色;我带母亲进来后
就感到这地方不对,这是个
神秘地带;仿佛我作为一个儿子
已经不够,发现大地对于母亲们有太多危险

28床不住着母亲,28床开头是个姑娘,接着
来了个刚从婚姻上败下阵的女士。前一个
一天可以吃进五碗面条,让人感到巨大的
进取心,感到有什么还没有开始
后一个有时哭有时笑,身上明显
有东西多出来。是的,她正在等待一次手术

30床是我想象出来的,它并不在这间病房
但它一定就在周围,我找不到它
却对此保留悬念;也许这张床并不用于
病人,但它一定有许多变数
我的猜测给我带来恍惚,难道还有
别的什么需要摆设?这让我心跳

29床才是母亲的。你是老来得病
你不得这样那样的怪病,但你患下了
我不能告诉你的病;医生安慰我说∶
“一个人到了最后,总要被一种病
带走。”我听了很悲痛,也生疑
难道她们得了病都正常,我母亲反而应该?!


(二)“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母亲,我知道你疼在哪里,但我知道
你一定说不出疼的位置;你说不出

为什么会这样疼痛∶你往左躺疼
往右躺也疼;坐着疼,站起来还是疼。
仿佛你过去的不疼都是假的,今天

它们一下子都来了;一下子
要满出来;一个哑吧在你身体里
终于说话;你成了一座疼痛的仓库

我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它很深
我用手伸近时就走开。它很模糊
模糊得令这具身体是问题而不是身体

母亲,我的手已经摸不到你疼的位置
我现在的手不知道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的
但你终于疼了,象一棵树终于长出了果实

是所有的母亲,都注定说不出自己疼痛的
位置?它的左与右,深与浅;我母亲
的疼,太多;它,它们,已变得有点零乱

母亲的疼一直在走动着,这令我的手
无处安放;是什么在她身体中奔跑呢
蓝色的?红色的?还是去年对我的一次嘱咐?


(三)在母亲病房,有人向我祝贺生日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可我的母亲这一刻正躺在临死的病床
这个生我的人,五天后终于撒手人间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子,正对着八十岁的母亲
偷偷哭泣,他哭泣今天遇上了这个日子

在母亲的病房,我被提醒今天是生日
一个面容酷似母亲的人对于自己的容颜
突然有了为难,有了深深的触犯

生我的人,你把什么藏在了左手与右手之间
我是你生出来的仇敌,我威胁你
追赶你。这追赶,从我懂事后就开始

我是有欢乐的,我已积攒下四十多年的欢乐
我一直在增加,你却一年年在减少
我是用欢乐在追赶你靠近死亡的日期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要死了
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把我生下来
她曾经指望我,快快成长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要死了
这当中,有一个谁不容我商量、争辩、转移
这个生我的人就要死在生我的日子里……


(四)“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你就没有母亲啦”

“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
你就没有母亲啦……”
哦,母亲,血一样言语的母亲……

我揉着你的脚板,这我不能放弃的脚板
它在变小,变暗,变成不真实
我再也不想去崇尚什么,它正在
躲开我走向一条看不见的路
并对我,构成了最后的不信任

我揉着你的腰身,这已经变成了谁的
腰身?它曾经象一条甘蔗
所有的风吹来时,都珍惜它。
世界把甜水保留的那部分,被什么拿去了
我不能加盐,加防腐济,加香料

我揉着你的胸脯,哦,这阳光的
故乡,七岁时我还没有断开你的奶水
在我后来所见过的乳房中它是最美的
我记得它的形状,它的香,现在
病菌在里头建立了自己的粮仓

我揉着你的前额,这人世与生命的屋顶
摸着它我快乐,自足。与你的智慧接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事。我要在你
死后,剪下一绺你的白发,这束白的
我摸着它,这件事死神已经无法与我争夺


(五)深夜,与值班护士的交谈

“请告诉我,我母亲还能够活多长时间?”
“你需要她还能够活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但她能停下来吗?
比如,象一场疲倦自己拐了一个弯。”
“这已经不可能。不过,除了死亡——”
“请不要对我使用这两个字。”
“这应该算是选择,生命会自己收场
死亡也从来不需要药物来医治。”
“但我已经把她送到了你们这里——”
“是的,她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了
许多将死的老人都到过我们这里。”
“这么说,我为母亲所做的事
根本没有意义……”“你说的奇怪
好象是,我们的职业首先没有意义?”
“也许我把什么说错了,但在我母亲
与你们之间,谁离开得了谁?”
“你说出个关系到我们饭碗的问题……”
“我是说拯救一条生命——”“是呀,
许多儿子,最终都没有把母亲救回
但最后,却把自己的病给治愈了;”
“一个母亲病了,她的儿子一定也病了?!”
“往往是母亲将死的时候,她儿子
才明白在人世间什么叫病……”
“难道只有母亲的死,才能够换回
一个儿子应该得到的秘密?”
“这个秘密早已捏在你母亲手里
只是她,还没有到放手的时候。”
“那么,这儿子的病是什么病——”
“是呀,是什么病呢?……”


(六)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在他们中间,躺着一个半昏迷的母亲
也许死亡的路途总是往回走着
他们守着对你的诺言∶要让你
死在自己的家中……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多么残忍,看着大恩大德的母亲
竟然象看着一尊将要处理的废墟……
这是母亲在最后的路上,这是五个儿子
要把自己的母亲,从谁手中,争夺回家

事实上,这是一次没有温情的回家
临别时,却被医生说成是爱心行动
半昏迷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将
驶向那里;但是,五个儿子
一点也没有办法叫这心疼的轮子减缓下来

只有车窗外黄昏的阴雨,在敲打着
这样的时刻,五个儿子共同承担了
自己的无言;五个儿子
现在成了五个哑吧,他们象五个陌生人
对所有的语言失去了信心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要把将死的母亲送回到自己家中
这条路上,有人正在赶送鲜花,也有人
往市场运送食粮,但五个儿子
咬碎了牙齿也要把母亲送回家中……


(七)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

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我觉得
她只是从守着她的儿女们中抽身后退了几步
然后还站在那附近;象一所
安静的农舍,天黑,闭门,就寝;但里头
灯,依然亮着

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顿时
进入黑暗!抚着母亲的尸体哭成一片
悲痛的我们比碎裂的玻璃更加破碎∶
尖锐、不成形状、难以收拾;而身后有一个声音
这样说∶“我多么不愿意让你们变成这样……”


(八)表列式∶关于母亲的几段履历

19岁时你就染上了霍乱,并传给了
身壮如牛的生父和长兄;一贴
救命的草药,来不及拉回邻居的少年
却奇迹般把你给救活。也是这时
你无法赶到自己红色的婚场
乡村从此留下了一句流行的话∶
“有隔夜的豆腐,没有隔夜的媳妇。”
还有一句话许多人不敢公开说∶
“那小子福气,娶上了天仙般的美女。”

20岁,你生下了第一个男孩
到38岁止一共生出五男四女(在我
前面的一个姐姐,据说一生下就夭折)
八个孩子给了你生活的思维与能力
也使你信上了基督教;我听过
你为我缝补衣服时所唱的歌谣
也看到在暴风夜,你为出海的父亲
念出的祷告;50年后你成了这个半岛
最有福气的母亲,这一点没有人怀疑

34岁你生下了最后一个男孩,为了
答应这个男孩的要求,四年后
你又为他生出一个妹妹;可见这孩子
从小就有点怪异,你对他这样说∶
“你才是我心头的一枚针。”因为
你会这么说他后来就爱上了诗歌
你不知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多远,但你会
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诗稿,象小时候
你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上补丁

在许多夜晚,你一般只数了数露在
被窝外的脚丫,就知道哪一个孩子
还没有回家;你生下的孩子实在有点多
这让人想到亲爱的祖国……在我出生时
国家闹饥荒了,我吃的是你的奶水
你和全家人吃的是野菜,你说∶
“再破的一条船,也要撑到岸。”就是
这句话,八个孩子一个个都走了过来
一个家或一条船,没有下沉

46岁时你因胆结石住院开刀,大哥对你说
小弟好象开始懂事啦;79岁时你又为这病
动了手术,80岁寿诞上满面春风
不到一年,你又在这家医院向我交代了
后事∶“不要卖掉那座老屋,你们八个
都从那里走出来。”好象我们很缺钱
好象我们会干傻事;但你把我们给你的钱
剩下那么多,其中一笔留给了教堂;而后
死于一剂强心针,面目非常安祥


(九)这部电话我再不敢把它拨响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
拨响——8776653 它还在老家那边
母亲的枕边安放着,也许这一刻
你还在守候着我的问候
听我说“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你的声音还能从那一边传过来吗
以天堂的突然来信,让我再一次握到
自己的闪电;我会再一次听你这样说∶
“少喝一点酒——我知道再喝时
你又会忘记了我这句话。”

现在你永远关闭了,不,是劫持
是突然的空和突然的漆黑
一条河流已被谁搬到另一条河流上
那里留下了河床,寻水的小鸟
在河边发出凄凉的叫声

一次,你突然来电话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是我
为什么觉得这样心慌……”
今夜,我也是这样心慌!“母亲
你也没事吧?今天,你都吃了些什么……”

我曾在云南的一座大山上跟你说话
说那里有我小时候见过的白云,你说每个人
的身后,都有一块白云;这是真的?
你在今夜哪一块星云上?8776653
仍然是你的电话号码吗?如果,我也能接通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拨进
可是,它竟然响了!母亲
这是你的声音吗?“喂,儿子,我在听着——”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当代谢宜兴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葡萄
那些甜得就要胀裂的乳房
水晶一样荡漾在乡村枝头

在城市的夜幕下剥去薄薄的
羞涩,体内清凛凛的甘泉
转眼就流出了深红的血色

城市最低级的作坊囤积了
乡村最抢眼的骄傲有如
薄胎的瓷器在悬崖边上拥挤

青春的灯盏你要放慢脚步
是谁这样一遍遍提醒
我听见了这声音里的众多声音

但我不敢肯定在被榨干甜蜜
改名干红之后,这含泪的火
是不是也感到内心的黯淡

水仙花开一场盛大的宴席

当代谢宜兴


一把刻刀和一保手预设了时间
花期象一封密函掌握在别人手里

金唢呐银唢呐如期吹响
水仙花开一场盛大的宴席

古典的面容苍白忧郁,而现代的
心不再是一曲感伤的霓裳羽衣

谁设身处地想过花蕾的强颜欢笑
人们只看见一群水袖葱绿的歌女

把自己掰开成为节日的点饰
以欢乐的氤氲掩面而泣--

请你的目光不要解开我香气的纽扣
让我的美丽为自己开放一回

丰腴的水母是不是火焰

当代谢宜兴


丰腴的水母是不是火焰
一朵穿连衣裙的水母
一朵裙裾飞扬的火焰

在我的对面关闭雨伞
我看见她比鱼还要流线型的
腰,蛇信一遍遍向我招手
你犹豫什么,灯蛾
一个美丽的夜晚就没有阴谋
陷阱,或者牺牲么

风没有走动
它并拢五指柔声如糯
摇动火焰的是我内心的波澜
我感到炙痛和齿啮
蛇毒已在这个夜晚的皮下扩散

而我只能带走燎伤与余毒
候鸟必须服从体内的道路
惆怅有时就象一杯香茗
一把打不开的雨伞
一朵无法触摸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