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气士

当代石光华


身形仿佛水势
吹风的夜晚云气清淡
在镜中你深不可测
薄薄的衣袍日见消瘦
四周林木高远

月亮的气息含在鼎中
你独坐之处一无所有
天空横在眼前
山海渺茫
平和的神色被水土包容

听见天声四起
你起身走进浴身的内室
手指触玉成烟
皮肤化入清纯的空气

无人能够目睹你的枯槁
在镜子背后风高霜洁
冬天你泠然而行
落草一片青秀

1987年夏天

梅花

当代石光华


书卷被素手收拾
屋子里空出花瓶等候
背后雪色深沉
容貌与木器一团和气
衣衫脱在镜中,余香徐徐
旁边石头青黑
在墙外独立一夜,四周清平
水中的影子楚楚动人
下雪的天气正值岁末
日子疏朗,纯洁的玉酿成好酒

打开窗户,绸子表面日益柔软
温和的人和花在一起
夜晚的蜡火置身其中
清香滋润肺腑
花色形成皮肤

一身的寒气从书中散去
开花的山边
看见房中的陶瓷阴深
中堂山水枯黄
折花的手留在花中

当代石光华


晴天白日,夏季的刀隐在皮下
从插花的屋中到达这里
阴柔的水含而不露
在闺房和妻子混淆
窗门闪烁不定
通过流汗,或者借道于手势
杀人的方向总是有金木相克
像入宫三次的人
看不见自己的椅子


有太多的空屋来回走动
头颅软下来
与温柔的花朵共享欢乐
脱掉衣衫,肤色开始接触夜晚
使曾经挥霍的想象
再次经历水的隐秘


那些在空屋中听见水声的人
陆陆续续走进白天
花气吸空了肺叶,他们持刀独立
眼睛在空气里暗笑一天
个个引经据典
用一带绸子避开祸乱

直到秋天世道清平
刀说:割谷杀妻古来之风
面含花色的人从此君临

当代石光华


四月桑子鲜红
深居的母亲剪开绸子
细风吹过窗户
叶子深掩路径
远山的秀色融入雨中

檐外落桑落地
手边绫罗雪白
一柱梅香透过镜子
衔桑的黄鸟回来
声音留在山中
天气将晚,衣衫在水里散开
一夜烛照的房中
母亲面容如春

1987年

听冬

当代石光华


水上,淡淡的寒梅悄然
听落雪低语。疏影以外,是月亮的触及
一片枯苇潇潇如歌
是逝者之回首,是一次寂寞的诉说
与乱更相倾

而望冬的深冬以水为舟
以一次空弦的断裂,为宁静的源头

而水落石出。我想
用血痕写高山之悠远,泪滴清酒
即使是一段离梦,也铭骨为文
把维一的苏醒
作为看云起的时候
看雨洗篁竹的时候

那么,我将踏雪而来
悲哀的日子便相许以心
倘若蓦然相逢,便叩缶而乐
让门外有归者,有花之灿烂
然后开始无边的岁月
在深深的等待中结庐濯身
并仰空若思,在每一株荒草的背后
进入古老的弥留--

大佛

当代宋渠宋炜


不会在冬天的寒颤中离开家离开柔和的面孔谁也不会
这个下垂的黄昏沉寂而贫血
象一只暗哑的铜钟飘忽如梦幻
大野中旋转的树丛后面有被铸成口碑的灵魂
来到浑浊的江边
如梦幻
被萧瑟的风贴上僵硬的石壁
开始了一次模糊不清的沉沉大睡
江声摇晃
煽动起粗野的蝙蝠
这些蝙蝠已经提前染上了夜晚的黑血
一群灰蒙蒙的影子飞上空旷的太阳
这太阳在浪尖的荆棘上站着
骤然啜泣不止又躲闪不止
隐现在黑茫茫的原野上
和大块大块的冬天
发出低沉的光

北方的雪已经覆盖过了
马鬃拉着云幡
四处游方的车轮已经驰过了
在南方
黄昏的村镇和裹着雪片的薄暮
全都遥远遥远了
退向最黑暗的夜晚
为了游方或者居住着而不再流浪流浪
流浪人全都成了匠人
流浪的人群泊在水顶之屋
烟囱里缓缓升起水柱
拿着工具
驾着水顶之屋退向最黑暗的夜晚
然后所有的匠人开始歌唱
水,哦,天大的水洪水涨起来了涨起来了
星,哦,迷惘的星星升起来了升起来了
天空等着
一只只黝黑的眼睛一片片翘望黎明的飞檐在残破的空中纷纷飘落
雨水没有下沉
只有黄昏沉向夜晚
黎明被堵住了
洪水还在涨啊人们被呛住了
疲软的手象断落的桡片
而他们的祖先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做了沉船
就是在那儿
就是在水底他们和走在前面的老年人意外相遇
然后掀起更大的浪头(每一柱浪头都是一只白骨)
迫使那些血气方刚的汉子跟踪而来又逐浪远去
尽管带着耻辱
尽管自己正尸骨未寒……

那群汉子逃走了
是丢下了暗淡的父辈带着只剩下惆怅的母亲和妻儿逃走的
来到一个没有雪从来没有雪的地方
(在那儿甚至没有水 河流在河神的袖口里变成了体温)
太阳每天都从山头升起
一块巨石每天都从山脚升起
(汉子们选择了这个吉祥的石头)
他们逃出来了然后是要回去的
然后还要占卜
(在虚幻的庙宇里他们是要占卜的)
他们重新做了匠人重新回到有水的故土
现在占卜之后是要回去了
从故土到故土
从故土到故土呀他们不知道
太阳和石头全都在那间庙里
在心上那个最深的地方

最深的地方是宁静的
远离之后的江水平滑而安详
于是匠人们全都成了哲人
那块巨大的石头上——-哲人说要有土——-就有了土
江岸上的卵石上刻着一块更大的卵石
在熊熊燃烧的野火中
他做了神奇的种子
在人群粗大的舞蹈中
他做了神奇的种子
石心里渐渐浮起的笑容是一个更大的笑容
石心里渐渐扩大的卵石是一块更大的卵石
在隐约传来的钟声中
(这钟声就是那间隐约记得的庙宇里传来的)
太阳升起来了——-是一个奇迹
森森的丛林在时间的硬翅下被拍打着
变成另一块岩石错动着岁月剧烈的——-是一个奇迹
这块神奇的石头在一只只没有知觉的铁錾上炫耀
在炫耀中开始了创造——-是一个奇迹
在捏得出汗得手心里流出一段不动声色的历史是一个奇迹
在沉默中也流出了原始的信仰
是一个奇迹
是一个奇迹——-他们是流浪人
是匠人是哲人
因为他们活下来了
是世人

中国人
一个空洞而抽象的面容吸引了每一个南方人潮湿的目光
太阳化了
北方
东方
西方的平原和大洋和荒漠被一个神秘的名字晕眩了
头抬起来了又终于垂埋下去
因为他有一个唯一上升着的名字
他是大佛
一个坐着的宁静
坐着的永恒
一千年一万年注定都会宁静而永恒的坐着
同时又仿佛有什么形而上在上升
太阳化了
雪也化了
江水依旧流着
依旧涨起三条河流的洪水
依旧让那些驾着独木舟的人们从陌生的地方载来了香火
依旧
载来了被水手们守护着的
一个晴朗的愿望依旧……

日子上升着
没有猜透洪水的密语
日子一天天上升
会聚在高大的山脉上面
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所默认的暗示
离不开退潮后的沙原上一片片聚拢的帆
补丁般宽厚的手掌上
对岸的树林就要生长
就要泛滥起巨大的南风
而铁栏杆的幽光仍然在串起脚印的栈道上
象一堆无力的篝火
曲曲折折的燃起
洞窟和暗道展开一片寂静
让每一个哭泣的女性听到婴儿的高叫从香烟的帷幔中传来

那些幸运的强盗带着他们黑色的月亮
遥远的离开
城墙下攒动的头颅的潮湿的墓地
坟头上
刺人的方尖碑举着飞散的血块
向山顶寺院白昼般灿烂的宝塔愤怒的开放
愤怒的奉献白骨
拳头早已牺牲
爆裂的牙齿被净界那双素白的佛手
托在玉盘里
为期待星辰般高傲的陨落而 奠土地
谁也不知道绿色的叶子怎样飘落
停在一个空荡荡的庭院里
鸟儿闪闪烁烁
谁也不知道灰色的船帆怎样在匆忙中垂下
停在一动不动的时间上面
Ω斯露赖 鸣响
谁也不知道空洞的眼眶怎样垒满了石头
象一长串发霉的经文 一长串连珠
倾听僧侣的布鞋铺成蓬松的石阶
蓬松的走来一长串微微散开的箴言……

亲近降临了
是一个永恒的触动
在黄昏的后面展开了夜晚他说
他说沐浴在尊严的背后
有一个声音淌过死亡的界限
唯一的选择在赞歌中洗濯着等待
在恐怖的旅行中道路倾斜了
只有沉默反射着记忆的白光照亮无魂的嘴唇他说
他说苦难的年岁从神圣的庆典中分离出悲痛
剩下柔韧的兽皮裹住酱紫的躯体
梦见节目在加冕中诞生
连那些晒黑的雪人也在北方的原野上狂笑
潮汐般带着朝圣的队伍在匾额赤裸的宣喻中穿行他说
他说最深的地方是宁静的
在空阔的庙宇里钟亭和鼓亭在洁净的禅房里是充满遗忘的人世
另一种召唤在沉淀在消融在静坐中 被木鱼敲在又矮又短的影壁上
召唤着震河的大神他说
他说为了无辜的孩子
潜伏的光最后一次洗劫阴影
最后一次把骄傲作为武器……
如今这夜晚因为一个永恒的触动而发出光亮
超越从来的绝望他这样说
惟有善良在发不出声音的梦呓里闪烁出醒来的声音
超越无缘的施舍他这样说
他说在洪水之上
亲近降临了
他说在空旷的愿望之上
阴云已经离去
他说鱼化石的陶罐因为在炉火中接近了太阳
而吸引了成千上万双涂满釉彩的瞳孔啊他说……

说了些什么呢在古中国
原始世界的中央
仿佛生命就在这智慧聚合的瞬间壮大了无数个世纪
布满霉斑的破碎的平原
也许会在流走了的号子声中重新变得强悍
一只只灵巧而又有力的桨
仍旧在结满茧子的手中坚韧的划动凝固的晚潮
亲近早已降临
黎明却永远不会到来
象暗中摘下来的星星
压在低低的胸膛里
永远呼唤狂跳的心在酒后走遍沙哑的河岸
在陷入黝黑山影的角落
在刺激江涛的礁尖上那个巨大的阴影中
寻找着这弄不清来由的慰籍
哪怕是最微小的震颤
也在这迷惘中寻找着生长的根据
所有在心底涌起的悲哀
全都让这个被僧众守护的孤独捕捉了
于是把悲哀变成一片虔诚
钟声终于伴随着流离的沙石滚滚而来
在村镇遥远的岸边留下狼籍如贝的余音
于是把余音铸成树果
赤脚的孩子被晕眩的螺纹诱惑着
汗水发着热
犹如山上的树在弧形的风中渐渐弯曲
最先一只渔歌没有奥秘
只有在一场洪水之后才变成波浪
粗犷的起伏着一个干燥的季节
于是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看见石心中浮起的笑容
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意外的骄傲
是一个更大的笑容

水退了 在露出陆地上垒起石头的地方露出了黎明
太阳升起来了是一个陈旧的奇迹
伴随着钟声水退了
因为他有一个唯一的名字
唯一上升着的名字
因为他是大佛
一个坐着的宁静
坐着的永恒
而他又竟是如此虚幻如此渺茫如此狰狞如此威仪
面对芸芸众生
在充满遗忘的人世完成了最终的解脱

其实这块巨大的石头只是在冬天走来在冥想中走来
从奇迹到奇迹
永远都是开始

光芒尖细的银针--给森子

当代杨远宏


一片冰心在玉壶 森子
我要把这首诗刻成冰雕
象你一样优雅得体 玲珑晶莹
把它摆上河南 你那块
沉雄拙朴的中原大地

那年头 风起云涌的现代诗潮
正面临风云突变的劫数
我们谁也不知道 仍然把
都江堰山包上的小凉亭
当成宝塔山 把李冰挖的那条河
看成立马洗刀的延河水
而我 也恍惚双手叉腰站在杨家岭
在延安的窑洞里挑灯拨火
钻进钻出 日理万机
你来了 象一枚安静尖细的小银针
惜话如金 在风中寻找穴位
把光芒插进漂泊满河的浑水
我在台上点燃《现代的反叛和挑战》
台下掌声如潮 我的脑袋
一团团乱云飞渡
你也轻轻鼓了几下掌
那神态 象和尚在敲木鱼
也象修女 在拍响修道院
重门深院的大门 那眼神
象光在河面行走 哗哗的水浪声
一下化作无边的寂静

第二次在乐山 那大佛坐禅千年的
江边 我们已落荒而逃
如丧家之狗 刚刚惊魂落定
我们一群仍尘缘难了
与我佛 打坐的禅心未定
我 孙静轩 石光华 孙文波……
又狗毛倒竖 早晚、甚至彻夜狂吠
你不声不响 听得很深
有时微微一笑 象诗歌刀剪
刀锋上闪跳着气浪和扫帚星
也是有辱我佛 我还凡心蠢动
六根不净 将乐山乐水
(落山落水)的玫瑰梦
做进了老毛当年那激扬文字的湘江
你站在岸上 看我侧泳 仰泳
潜泳 有时也打狗刨烧
溅你一身水雾 这次你开口笑了
笑得很开心 在岸边茶亭里
你象一竿竹影从座中升起
杨老师 你想过吗
夜色象一卷轻纱落下
想过什么 我为什么要想
我没问 你也不再吭声
我在竹椅上恍惚如梦 神魂漂远
醒来也是十年之后
仿佛身上还披着那年那夜晚
你给我的梦盖上的那件灰风衣

第三次就不写了
(你已把我们写进了《那年夏天》
那首我们在太阳蒸笼下骑车的诗里)
再要写就是你在河南构筑了《阵地》
那面诗歌旗帜 飘着一代风流
飘过那些只有手脚 阳具
和肚脐的诗歌(呵 还有海因
那与你一样优美 我苦心依托的
河南双旗弟子 你们
正歌唱在我头顶的天空)
飘成九十年代的一角险峰和语境
你把银针的光芒更深地插进诗歌皮肤
插进随笔的肌肉 平顶山电杆上的
广告在寻人 你在电杆、灯泡上
寻找声音和幽灵 有时
电话铃在深夜响起——
杨老师吗 我是森子
流星从夜空划过 冷雨在敲打窗棂
森子吗我是杨远宏
在这喧哗而又寂寞的年代
夜静人深的时分
一声问候已经足够
那声音象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流动
也象在深不可测的山谷
草根抽芽拨节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