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天之秋

当代阿坚


哥们来信说她自杀三次未遂
现送进精神病院己无危险
说她觉活着没劲不见得是为你
你算了算,她刚离开你半个月
这个身体单纯内心多欲的姑娘
临走时没理你悄悄登上列车
她同学说她来京是为将你一军
看你敢不敢和她痛快恨爱一场
可你对她好而不烈,象剩仆人
奔走在她和另一姑娘之间
她离京后来信说对男人已失望
信中没按许诺把钥匙夹上
那是最后一封信,信就几行
她喜欢变态的舒曼画死的蒙克
投身于死和疯的姑娘是珍贵的
那珍贵属于世界,你失之交臂
你冤成使她失望的最后一块砖
整座大厦在她那儿先倒了
你这最后倒的一块砖承担罪责
若不倒世上还剩一块砖的建筑
一块砖立往也是碑可你委糜了
你成为过她的房间却是大帐房
记得她说,你这伟大虚伪的人
为了轻松爱她,当时你没否认

梦不是你

当代阿坚



被子是盖在外面的东西
你睡觉时贴身盖的是梦
从你眼帘一下就滑满全身了
一旦盖上你,就觉不出是梦了
单一种你的生活,仿佛模子
却又扣不住你自日的生活
梦是生活反面之说不适合你
那夜你在梦中向枯井深望
越想看清可井底逐渐模糊
你象个编蝠已倒挂在井沿了
井底一股吸劲,你先听见古冬
那声很近,从你额到耳那么远
接着你和梦里的你忽然疼痛
摸摸并底,很凉,摸摸脸很粘
终于想起井壁上可能有灯绳
一拉亮了,井底是房间的地板
镜子里你的脸有处滋润的红
你靠在床上找这梦的原因
你钻过矿洞找到过美丽的石头
曾把头探进一大酒缸舀出缸底
把头探进过小窗,漆黑的芳香
也确实扒这一眼古井向下望过
象扒住一个女人望她的心眼
可这落并梦一下把你摔在梦外

水火土和风(组诗)

当代阿坚

月亮


又热又粘的黑暗,更黑
是停滞的风,充满大地
月亮是一枚古老的冰玉
把这一方夜,照出明亮的清凉
这一方月光之外,仍是浊夏
月亮圆而不滚,在天上坚持
夏夜带着大地
正躲开月亮,缓缓远离
光的使用
那道光,刚一出动就到达了
静静停在目的上
有时距离太远
一道光钻行在漫长黑暗
钻行了多深就留下多深的光
光不是无限的长
衰弱起来,仍是笔直的
停陷在泥一般的黑暗中
光收回像发出一样快
那个亮柱一下成了暗洞
又被四周的黑色淹没


风


峡谷无水
是秋天,谷底乱石
这峡谷是满满的,一峡谷的风
风比水快,风比水深
与峡谷一样深,正及山顶
风比水透明,在峡谷中奔流
直到峡谷出口,哗地散了
峡谷外是大平原
那风就像到了大海
在平原上展开


河流


天,贴着河面
河都在低处
向着更低的地方
波浪滚动,碰响了天空
没有风的时候
河水就像流风那样
轻盈地飘行
直到远处,整个地挂在天上
海是地球上最软的地方
那来自远山的液体,由淡变咸


云


云的汹涌,比洪水宏大
清晰,磅礴,却一声不响
使汹涌隐忍
也没有迸出火或光
有时,几团大云搏在一起
互相撕裂,互相契入
似就要发出最大的动静
终于只有柔韧的沉默
当众云从容和缓
这是平静的时分
比沉默更加安宁
静像一个洞
从云乱到云静,越静就越深


流星


天上的星星太多
小的星星不算
除非小星星高速流动
它才成为一个星星
流动的星星扎向大地
发出强光,也照亮自己
像银子那样燃烧
却连一块石头都没留下
大地接到了一撮烟灰
那股光芒,早被黑暗融尽
那块岩岸
一道岩缝,有细泉通过
水磨蚀着岩石,那么软的水
一万年后
那道岩缝没有了
那里有一道峡谷
谷中有河,河水仍然很软
继续磨蚀着大山
再一万年后
峡谷会低,大山会高
那水慢悠悠,柔柔的
发出刀子般的亮光


日光


太阳之火,从上往下烧
在地上的火都是烧向天空
太阳之火不断垂落
一层层烧干波浪
把大海烧得更咸
只有群山不动
保持万年前那场火的姿式
像倚天大火一下被凝住
一座山就是一座静止的火势
等太阳更加接近
群山才会飘动起来
由青色变成红色


沙漠


也是大海,金色的
沙波漠浪,缓缓动作
流得比水更柔
要花几百年,才打到平原之岸
风在沙漠上,发出风的浪声
一边是高山,一边是平原
沙漠离海很远,慢慢接近
海比沙漠更懒,等在原地
为了路过平原
沙漠不懈地朝海行进


雪峰


雪峰在夏季也是雪峰
把所有阳光都反射回去
使太阳更亮
天空像倒置的大海
总也淹没不了太阳
阳光一遍一遍温暖着风
通过雪峰,风又凉了
雪峰坚持着寒冷
最年青的雪峰最冷

养育

当代阿坚


你屋里的老鼠爱富不嫌贫
它们偷完富邻回到你这
你扔在炉边什么它们就吃什么
吃不了兜着走,不浪费一粒
你忘了喂食,它们就啃旧书
因为新书的油墨味太恶心
你省一小口,顶它们一大饱
它们住地下室和屋顶
你看不清那些精巧曲折的楼梯
只听见软弱的足音,点点滴滴
它们把你这间当成大会堂
你一放音乐,它们滚着跳着
笑出芝麻粒一样的小牙
可是那只母鼠很久没有下来
它拖着大肚子在梁上散步
那双小眼里满是慈祥
半个月后它下楼带着三只小崽
小崽们晃晃悠悠打量这个世界
一看到你,仿佛看到上帝

怀念过去也是生活

当代阿坚


自己缝制棉袄自己发面做馒头
想起姥姥揍我和揉我的手
那时有轨电车比现在飞机可爱
那些冒出咸菜气味的旧照片
像一扇扇小窗,窗外的古代
三十年前的古代啊
仿佛推窗可得,远的反而近

感动于昔日的细节
眯上眼,就能重来一遍
再用一回那位阿姨的上海香皂
再把那根三分冰棍用舌头舔光
在大人舞会的食堂和女孩说话
那时的星星全是仙女的眼睛

怀念过去,这实实在在的生活
仿佛反刍,第一遍是昔日的味道
第二遍才是真正的营养

时间从来就在那呆着,横贯前后
向前用身心,向后只能用心
我们经常返回过去,过一把瘾
却无法赖在那不出来

告别灵魂

当代阿九


有一天,我的灵魂对我说,
她想出门一趟,看看亲人朋友。
我无法拒绝一双央求的眼睛,
就买了一张车票,清早送她上路。
我目送她乘的车子
一颠一颠地远去,
车尾巴不时冒出加速时的浓烟。

和我一样,我的灵魂也来自
一个安徽的小村庄,
这说明,再卑贱的灵魂,
也会有一个故乡,
一个月亮的根据地。
我跟我的灵魂简直亲得要命。
我们谈心的时候,她亲口告诉我,
尽管犯了死罪,
她还是选择了生活。

没有灵魂的日子,
其实也非常快乐。
但几天之后,她留下的一张纸条
却让我一直惦记:
“我也许不回来了,
我也许并不知道要去哪里。”

2001.3

良史

当代阿九


良史不能只顾做人。
任何事物都可以精确地称之为人,
如果能用一根鞭子
把它征用为一个代词和量词。
但也不能急于做一本书,
因为,在一个焚书的行省里,
一本越是精采的书
越容易失传或被烧掉。

而且良史写下来的话
往往不是人话。
因为在刀刃面前,是人的话就会转弯,
而良史走过之后,
我们看到的是一根折断的箭杆。

良史更不是一个巨人的挥手。
因为后者既无法挽留,
也不能使饿死的灵魂更生。
但良史可食,并且多钙。
那良史的良,
与两个永远最贫贱的词语同根:
一个是粮食,一个是良知。

2001.3

辅音风暴

当代阿九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根据当地的法律,
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由于宪法规定了如此神圣的平等,
凡是操这种语言的国家
都享受着惊人的安定。

但真正惊人的是,
这个遥远、神奇而浪漫的国度
却从未记载过爱情。
由年长的元音组成的议会裁定,
情人间的耳语是对他们的蔑视。

这个国家所有的法庭都已经倒塌
或者急待修葺,
因为既然元音可以随意教育
犯了罪的辅音,
而元音本身又不可能犯罪,
法庭只能是一种昂贵的摆设。

元音们休假的时间虽然很长,
但从来却不能入睡。
尽管这里的犯罪率跌到冰点以下,
元音们健康恶化的原因
却一律填着“恐惧”。

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
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
顿时,城市里除了歌声
没有任何声响,
连死神都不敢追忆当天的寒冷。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2001.3

颖河故事

当代阿九


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
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赫拉克利特

尧到了牙齿退休的年龄,
就想辞去一切职务,把国家交给许由。

但那个青年却匪夷所思地转身就走,
到颖河岸边亲自耕种,建造茅庐。

尧涉过同一条河水再来,请他出山的时候,
他已爱上了一个女孩,她的一垄桑树。

尧那政治正确的河北口音让他特别恶心,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河边冲洗耳朵。

颖河正好流过许由耳鬓的时候;
牧童巢父刚到河上,饮他心爱的小牛。

“不息的颖河,你为何只照顾他的清誉,
却弄脏了我的小牛的嘴巴?

既然你也深爱这不醒的旷野,
为何不停留一夜,与我交换意见和叹息?”

他拉着渴得要死的小牛,走到河的上游,
而将裤脚滴水的许由交给清风照料。

2001.1

射手

当代阿九


弓的名字是生,它所作的工却是死。
――赫拉克利特

历史的这一页已经残缺不全,
但这个背影特别之处,在于一把弯弓。
当他射向野兽,他被称为猎人,
否则,就一脚踢开他冷僻的本名
养由基,径直叫作射手。
和平年代,他的目标是
漫无目标的天空,
他的大笑摆设了深山的豪爽。
他用生命的狂喜扩张一束马尾,
用黑暗的箭杆触碰黎明之光。

当我将这一页轻轻翻过,
谁也不能阻止我成为我诗中的射手,
谁也不能阻止我来自多刺的楚国。
我来了,随一队楚军在河南与晋国交手。
那是公元前575年,
当我的王的眼睛被晋国人射瞎后,
我受命还击,但我的手中连同我自己
也只有生和死两支箭矢。
我面无表情,象一个烧透了的秦俑,
第一箭就将那人当场射死,
接着又射一箭,把他射活。

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