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湘江上(赠海上)

当代沈浩波



循着鱼腥味
走上大石桥
在残损的栏杆之间
感受黄昏柔软的光线

你在说着关于水的事情
江水来自远方
带来陌生的气息
和遥远的声响

水中有时还有带翅的飞鱼
它将预言洪水
你说你曾见过它
你又感伤地提起去年的大水

那么多的尸体啊
你试图形容大水的声音
接着你说起水下埋没的灵魂
再接着我们陷入深深的寂静

这时便有摩托飞驰而过
在我们身前扬起微尘
穿薄毛衣的姑娘紧贴男友腰身
她甚至回头看了看我们

1999.9.27

福莱轩咖啡馆·点燃火焰的姑娘

当代沈浩波



你当然可以坐下
一杯温酒,几盏暖茶
总有人知道你倦了
便有音乐如梦抖落你满身的霜花

做男人不易,这你打小就知道
那年也是初春,寒气逼人
喝醉酒的父亲在院子里一边流泪
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
你说小姐我不喝酒了
你说小姐对不起
从今年开始我才刚刚是个男人

要不然就换杯咖啡吧
乳白色的羊毛衫落满灯光的印痕
爱笑的小姐绣口含春
带火焰的咖啡最适合夜间细品
它来自爱尔兰遥远的小城。

你眼看着姑娘春葱似的指尖
你说小姐咖啡真浅
你眼看着晶莹的冰块落入汤勺
你眼看着姑娘将它温柔地点着

你说你真该把灯灭了
看看这温暖的咖啡馆堕入黑暗的世道
看看这跳跃着的微蓝的火苗
在姑娘柔软的体内轻轻燃烧


1999.3.12,毕业前夕

绝望

当代沈浩波



公共汽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摇摇晃晃
它八面透风,像一个破纸篓
它发出很大声响
像冬天咳嗽着吐不出痰来的糟老头

而我正在呵出热气
让它把窗玻璃搅得一团模糊
我想这样,窗外的冰雪会离我远些

这时我看到对面的女人正在朝我微笑
她的头发很长,垂在脸庞上
在光线暗淡的车厢里,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
映照得车厢微微发亮

我不禁有些轻狂
朝玻璃吹气就像吹气球
并且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写字
我瞥见那个女人一直在朝我微笑
她歪着脖子看我,我心里面暖和极了

而当我抱以微笑,定睛看它
我不禁被它的容貌惊得呆了——

她不仅歪着脖子,而且还歪着嘴唇
她哪里是在微笑啊
你看她的嘴唇歪在一边
向着上下左右伸展扭动
仿佛是在说话,更像是在恶狠狠的诅咒

她真的是在注视着我
眼中充满诡异,仿佛在看冰雪
我匆忙扭过头去,而窗外冰雪连天
一下映入眼帘。

2000/1/7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当代沈浩波



我们那儿是一片很大的农村
农村里到处生长着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们家里的畜牲

我们那儿有很多女人是自杀而死的
她们有的喝农药,有的上吊
但大部分还是选择了喝农药

我小时侯想不通那些喝农药的女人
她们为什么不去上吊呢?
为什么不去投河呢?
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去让汽车撞死呢?
她们为什幺都要去喝农药呢?

后来我想通了
我们那儿家家都有农药
人们一伸手就能拿到农药
我们那儿的女人有时被丈夫打了
或者有时她们家的鸡被别人偷了
一时想不开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她们一想到死就真的伸手去拿农药
她们一仰脖子真的就喝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不叫自杀
就叫"喝农药喝死的"

我有时也很佩服这些喝农药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
从想死到死
她们甚至都没有好好考虑一下
就干脆死掉了

而有时候我又更佩服那几个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考虑清楚了生死问题的人
她们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
这才去上吊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也不叫自杀
就叫"上吊吊死的"

墙根之雪

当代沈浩波



马路上的雪早已融尽
变成水,渗入地下
加大了地表的裂缝

而墙根的雪已经不是雪了
它是雪的癌症
它吃力地扶着墙根,它将
继续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沿着墙根行走
每走几步,你就会发现这些
令人心颤的细微之物
它们看上去甚至还很新鲜
而它们到底形成于何时?

呵,在夜晚
竟会有那么多人匆匆奔向墙根
他们解开自己的裤子,或者
把他们的手指抠向深深的喉咙
他们在排泄和呕吐,加深了雪的肮脏

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得救?

2000/1/22

词语的变迁

当代沈浩波



从前我喜欢"少女"这个词
每当我说出这个词
就好像从心中吐出清晨的光亮似的
纯洁无比

后来我更喜欢"姑娘"这个词
我喜欢它里面包藏着的
足以使这个词本身膨胀酥化起来的
那种迷人热量

而现在,我又开始喜欢"妇人"这个词
我刚刚在纸上写下这个词
就仿佛已经闻到这个词所散发出的
诱人乳香

我呀,我现在特别想
把我那已经从少女变成姑娘的女友
再一举变成一个妇人
好让她用她的亲身体验跟我一起完成
这人生审美道路上的三级跳

可是,当我将这美好的愿望向她提起
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这我就想不通了
我亲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
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姑娘
怎么如今到了人生路上最关键的时刻
她倒反而失去了追求进步的精神了呢


2000.3.7

雨中抒情

当代沈浩波



没有其他什么人了 走廊里安静得出奇 有些冷 仿佛堆满了积雪。
雨的哗哗声 像一柄巨大的扫帚 将人们冲刷进各自温暖的房间。
这么大的雨 在干燥的北方多么少见 这使我想起南方 我那温湿的家乡。
可现在我在北京 我已习惯了在尘土中奔走 风沙袭击着我的眼睛。
我日复一日在这鬼天气里操劳 阜成门的空气指数 每天吓我一跳。
但我毕竟看到了这场雨 它干得多棒 多么干净利索
它冲刷得我心里痒痒的,仿佛这雨点竟在轻轻抓挠我的肺腑和心脏。
呵 天哪 怎么回事 我竟有些冲动 我竟想对着雨水抒情。
多么可怕 我知道我不该在雨中抒情 我的教养告诉我
别对着落叶伤感 别冲着夕阳发呆
这会使你苍白的脸看起来益发可笑 你看上去像个昏了头的可怜虫。
真的 我严格遵守着这些没有人发布的律条 这使我看起来有很大进步
适应了这个时代;这使我看起来彬彬有礼 像一个正常的有头脑的主儿。
可今夜我这是怎么啦,在这大雨茫茫之中,在这雨声不经意的冲撞中,
我竟无端地想起远在故乡的父母,呵,白发的双亲,你们可知道,
远在北京的儿子此刻的心情,儿子今年毕业,就将留居京城,
可能一年,都难回去一次,就像我那在上海工作的哥哥一样,诗人徐江说,
眼看着世道人心一天天真实, 可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真实中,我失去了我的南方
失去了我的故乡,失去了故乡连绵的雨水,失去了故乡白发的爹娘,
独在异乡为异客 ,失去父母的儿子,永远在世道的真实中流浪。
父母呵,到现在我都学不会喜欢国安队,我知道,工体不是我的球场,
呵!我又一次陷入无来由的为前途和生计的怔忡,我又一次无来由的
为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激动。呵,星散的友人,呵,初恋的情人,
呵,那消逝了一年又一年的互换的眼神,呵……
即使是现在我所能把握的一切,我又怎能知道他们不会在某个时候,
某个月转星移的夜晚离我而去,或者被如今夜这般
淋漓的大雨席卷而去,消失了,忘却了,变成了风雨中的一杯尘土了。
呵,这是我大学四年即将终结的时候,宿舍里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兄弟,
昨天我们还在一处喝酒歌唱,过不了几日便将各自为前程奔忙,
小六和老大到广州执教;老五和二哥去往浙江,一个杭州,
一个温州,也是两地茫茫;我和老四留在北京,而我们
最小的兄弟,他独自一个人去了大连湾寒冷的战舰上。
呵……对不起,我俗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
我俗了,我居然在抒情,我居然像我所不喜欢的诗人那样,
婆婆妈妈了一把。原谅我吧,这么大的雨,这么凉的夜,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逃避我易于伤感的命运


1999,4,12于铁狮子坟西北楼433室

屋檐

当代沈浩波


一群不甘心的人聚集在
屋檐底下他们不甘心
就这么聚集在屋檐底下就聚集在
这么一个屋檐底下

屋檐底下聚集着一群不甘心的人他们不甘

就这么走进屋去就走进
这么一间令他们如此
不甘心的屋子他们甚至已经因为这样的
不甘心而聚集到
一个同样令他们不甘心的屋檐底下

屋檐在滴水呀而聚集在
屋檐底下的人们伸长着
脖子他们
不甘心就这么走出去

情歌没有镜头

当代巫昂



情歌没有镜头
闪现在微弱的门缝里
我的眼睛眼看就要离开
水果的视线
我的眼睛
被爱情的火焰吞灭
在整齐的海岸上
我叫出一群留级的螃蟹
让它们跟住你
跟住你
在你无比眩亮的声音里
在你无比狡猾的光线里
我暗暗留下
在树丛和阴影
照耀村镇的时候
我的爱人
奇思异想拖累了我
让我无法在现实的空气里
闻到你靠近的气息
你靠近
像牧师靠近他的讲坛
你小心翼翼
不触及我未曾伸展的指头
像朝生暮死的植物
从小拇指开始了
他们艰难无比的恋爱
在透明的甲板上
看五等舱的鱼市
用冰块冷冻我们的肢体
用一把粗笨的称
将我们隔在两头
尽管如此
我爱你

2000/1/21

怎么让我忘记你

当代巫昂



怎么让我忘记你
在黄昏的海岸
在流动的水里
紧张的码头
山上的小尖就要睡着
怎么让我安慰你
相逢的时刻就要来临
尽管你无法阅读我的诗篇
我想浏览你
像星光之于大地
我要替代你
像晚上和白天
我不禁相思的疲劳
那是一种碧绿的颜色
没有一盏灯能够企及我们
最最深刻的想念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的心像没有脚的爬虫
我的心到达
灰尘的终端
我想拥抱你
在你头上筑巢
在城堡上仰望
干净的天空
就好象仰望你

200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