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

当代纪弦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火 葬

当代纪弦



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
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
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

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
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总之,象一封信,
贴了邮票,盖了邮戳,
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

一封信

当代纪弦



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
我寄出一封信。便输了全局啦:
输了这一辈子,这两撇很帅的小胡子,
连这些诗,也一股脑输掉。

别问她是谁了吧!我是输家。
不过,偶然,我也曾这样想:
要是把地名写漏掉几个字那多好……
总之,不该贴上邮票,投入邮筒。

火与婴孩

当代纪弦



梦见火的婴孩笑了。
火是跳跃的。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惯了的灯火吗?
炉火吗?
火柴的火吗?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的火灾吧?
正在爆发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烧吧?
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他被他自己的笑声所惊醒,
在一个无边的黑夜里。

苍 蝇

当代纪弦



苍蝇们从开着的窗子飞进来,
我的眼睛遂成为一个不愉快的巡逻者。
“讨厌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丑恶中之丑恶”
我明知道我这严重的诅咒是徒然的。
而当我怨恨着创造了它们的上帝时,
它们却齐声地唱起赞美诗来了。

过程狼一般细的腿,投瘦瘦、长长的阴影,在龟裂的大地。

当代纪弦



荒原上
不是连几株仙人掌、几颗野草也不生的;
但都干枯得、憔悴得不成其为植物之一种了。
据说,千年前,这儿本是一片沃土;
但久旱,灭绝了人烟。
他徘徊复徘徊,在这古帝国之废墟,
捧吻一小块的碎瓦,然后,黯然离去。
他从何处来?
他是何许人?
怕谁也不能给以正确的答案吧?
不过,垂死的仙人掌们和野草们
倒是确实见证了的:

多少年来,
这古怪的家伙,是唯一的过客;
他扬着手杖,缓缓地走向血红的落日,
而消失于有暮霭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线,
那不再四顾的独步之姿
是那么的矜持。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当代纪弦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的头发变成树叶;两腿变成树根;
两臂和十指成为枝条;十个足趾成为根须,
在泥土中伸延,吸收养料和水份。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也许开一些特别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
结几个红红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种例外。

我也许徐徐地长高,比现在高些,和一般树差不多,
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树,也不是一棵参天的古木。
我将永远不被移植到伊甸园里去,
因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欢的树。

沙漠故事

当代纪弦



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帝王
仍嫌金字塔的内部怪难受的,
所以每当月明风清之夜,
便到外面去散散步,
呼吸点新鲜空气;
而留其不朽的足迹在沙漠上,
让那些戴着近视眼镜的考古学者们
殚毕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雕刻家

当代纪弦



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
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
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
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
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铜像篇

当代纪弦



我已不再高兴雕塑我自己了:
想当然不会成为一座铜像。

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
始终立于一圆锥体之发光的顶点,
高歌、痛哭与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历半个世纪之久
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岁月挥霍殆尽。
而还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镜子吧!多么的老而且丑!

不过,我确实地知道的是:
除了这身子的清清白白,
一颗童心犹在。
所以我是属于有灵魂的族类;
上帝之所喜爱的。然则,然则,
你们这些企图引诱我的魔鬼呀,
还不给我滚开?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