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牒

当代郑愁予



这是故居的园林,石阶向
圮废的庙宇
今夜你同谁来呢?同着
来自风雨的不羁,抑来自往岁的记忆
额上新的殿堂已醮起,而哪儿去了
我们昔日油纸的度牒
我再再地断定,我们交投的方言未改
那蒲团与莲瓣前的偶立
或笑声中不意地休止
啊,你已陌生了的人,今夜你同风雨来
我心的废厦已张起四角的飞檐
那高悬薄翅的铁马,你要轻轻地摇
轻轻地,啊,那是我梦的触须

未题

当代郑愁予



无声地汇流着,在一一二月的雨天
是我们臂上的静脉的小青河

一环环的漩涡,朵朵地跳出来
跳出你开着南窗的,心的四房室

而我底————
我正忙於打发,灰尘子常年的座客
以坦敞的每个角落,一一安置你的摆设

啊,那小巧的摆设是你手制的
安闲地搁在,那两宅心舍的,那八间房室

梵音

当代郑愁予



云游了三千岁月
终将云履脱在最西的峰上
而门掩着 兽环有指音错落
是谁归来 在前阶
是谁沿着每颗星托钵归来
乃闻一腔苍古的男声
在引罄的丁零中响起

反正已还山门 且迟些个进去
且念一些渡 一些饮 一些啄
且返身再观照
那六乘以七的世界
(啊 钟鼓 四十二字妙陀罗)
首日的晚课在拈香中开始
随木鱼游出舌底的莲花
我的灵魂
不即不离

媳妇

当代郑愁予



媳妇儿的家曾是昔日的花轿
颤栗了门深柳枝垂的巷子
苇帘卷著 空堂约好燕燕的佳期
是一叠唱片样转而不眩的下午
啊 燕燕 一圈呢语一圈笑
而雪披的远山 仍是旧岁的寒衣
仍在多上坡的云脊……
翼的路了无消息
无奈梅香总趁日斜时候
推衾欲起的媳妇便怅然仰首
呀 未粘好的风筝犹搁案头……

醉溪流域(一)

当代郑愁予



吹风笛的男子在数说童年
吹风笛的男子
拥有整座弄风的竹城
虽然 他们从小就爱唱同一支歌
而咽喉是忧伤的
岁月期期艾艾地流过
那失耕的两岸 正等待春泛而冬著
一溪碎了的音符溅起
多石笋的上游 有蓝钟花的鼻息
而总比萧萧的下游多 总比
沿江饮马的啼声好
想起从小就爱唱的那支歌
忧伤的咽喉 岁月期期艾艾地流过
流过未耕的两岸  
而两岸啊 犹为约定的献身而童贞著

醉溪流域(二)



那晚 他们隔杯望著空空
(当兄弟已出征 真像对饮的妯娌呢!)
舟上的快意只是呀地一声
启 了
姻缘桅立在第六指上
那晚 他们隔烛望著红红
(当兄弟已亡故 谁和谁算是妯娌妮!)
整个的流域都生长一种棕的植物
(是灯柱披著蓑衣麽!)
後来 便让风鼓起黑色的大氅
其壮观如一座地震的城
啊 那晚 他们交颈而很慢很慢才钉在十字上

港夜

当代郑愁予



远处的锚响如断续的钟声
云像小鱼浮进那柔动的圆浑……
小小的波涛带著成熟的佣懒
轻贴上船舷,那样地腻,与软
渡口的石阶落向忧邃
这港,静的像被母亲的手抚睡
灯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楼
小舟的影,像鹰一样,像风一样穿过……

归航曲

当代郑愁予



飘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
彷佛,我不再属於这里的一切
我要摘下久悬的桅灯
摘下航程里最後的信号
我要归去了……

每一片帆都会驶向
斯培西阿海湾(注)
像疲倦的太阳
在那儿降落,我知道
每一朵云都会俯吻
汩罗江渚,像清浅的水涡一样
在那儿旋没……

我要归去了
天隅有幽蓝的空席
有星座们洗尘的酒宴
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
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

(注)斯培西阿海湾:雪莱失踪处

雨丝

当代郑愁予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
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
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

曾嬉戏於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於无水的小溪,
那是,挤满著莲叶灯的河床啊,
是有牵牛和鹊桥的故事
遗落在那里的……

遗落在那裹的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
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
而是否淡的记忆
就永留於星斗之间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满人世了……

残堡    边塞组曲之一

当代郑愁予



戍守的人已归了,留下
边地的残堡
看得出,十九世纪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旷的箭眼
挂过号角的铁钉
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
戍楼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风沙的锈

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
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
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
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
我的行囊也没有剑
要一个铿锵的梦吧
趁月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
自琴弦……

野店   边塞组曲之二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裹挂起一盏灯

啊,来了
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谁挂起的这盏灯啊
旷野上,一个蒙胧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换著流浪的方向…

牧羊女    边塞组曲之三



「那有姑娘不戎花
那有少年不驰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驰马访亲家
哎    
那有花儿不残凋
那有马儿不过桥
残凋的花儿呀随地葬
过桥的马儿呀不回头……」
当你唱起我这支歌的时侯
我底心懒了
我底马累了
那时  
黄昏已重了
酒囊已尽了……o

黄昏的来客   边塞组曲之四


是谁向这边驰来了呢
这裹有直立的炊姻
和睡意蒙胧的驼铃

你也许是来自沙原的孤客
多情而爽朗的
边城的孩子
你也许带看被放逐的忧愤
摔著鞭子似的双眉
然而,你有轻轻的哨音啊
轻轻地  
撩起沉重的黄昏
让我点起灯来吧
像守更的雁

小河  边塞组曲之五



收留过败阵的将军底泪的
收留过迷途的商旅底泪的
收留过远谪的贬官底泪的
收留过脱逃的戍卒底泪的
小河啊,我今来了
而我,无泪地躺在你底身侧

沙原的风推不动你
你沉重而酸恻的叹息
月下,一道铁色的筋
使心灰的大地更懒了

我自人生来,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遥远来,要走回遥远去
随地编理我们拾来的歌儿
我们底歌呀,也遗落在每片土地……

天窗

当代郑愁予



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

自从有了天窗
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们都美丽,分占了循环著的七个夜,
而那南方的蓝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闲荡著
那町町有声的陶瓶还未垂下来。
啊,星子们都美丽
而在梦中也响看的,只有一个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