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

当代清平


因为年代久远,我的死已不可深究。
但我曾是一首诗的主人。
时光流逝,我已记不得有过怎样的生活
因为时光并未把我留住——仿佛只有一天
我就在主人的厨房里度过了一生。
我见过的老鼠多于今天的羊群。
或许它们还记得我:一个饶舌的厨子
送往迎来,仿佛后世的风尘女子。
我的遗忘已消失在别的遗忘里。
我没有记忆。
可我值得庆幸:历史不曾从我这儿取走什么秘密。
那些简短的话语(我不懂文字)
我好像说过一两次
我不记得曾有人听见。
如今我已无法将它们再重说一遍。

通惠河

当代清平


今天我来到这神奇的源头
它更像一条河的结束,黑暗,平静
觉察不到我的行走。
我的目光短暂地看见——的确,它被看见
冬天越来越深,一个早已抵达春天的人
过早地看见了它。

漫长的行动,也许并不艰难的行动
这仅仅是一部分:它们自己延长着
就像坚韧的蛛丝。
它们不可能缩回去,因此,不可能没有猎物。
我转身,就像被占据的道路转身
离开那些不能自拔的占据者。

甜蜜

当代清平


我曾努力回想甜蜜的往事。
那些蜂房中极尽变化的花粉所不能消磨的
时光和人物,以及另一些更难觉察的甜蜜
对我有限的记忆是多大的考验。
我可以体面地退出吗?
或者在心中喋喋不休,如同那些走在一起
却不能互相战斗的敌人。
我的权利是否和我的精力一样有限?
我是否依然年轻而有足够的力量
将多年前一次毫无结果的回忆重新拾起?
我还能够毫不费力地弯腰。可我的手指
是否依旧灵活,不至于错抓起别的事物
一些别人的敝帚之珍?
天哪,我竟可以不回答这些暮气沉沉的问题。
如今的甜蜜依然极盛,不顾厌世者的批评。
我占有小小的一份,就像一条泥鳅占有一个小小的水塘
却不能游得欢畅。
因为我留恋太多水底的美景——那些不美的我也错看。
是啊,和万物一样,我的难题也仅是天性。
我的生会若是比短暂稍稍长久一比
我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想到这短短的一幕

当代清平


一只杯子破了。一个人已远去。
春天的故事到了夏天,也到了秋天
时光已所剩不多。一年的收成带来喜悦
就像一些欲说还休的话
感伤越过了它们。
在人们的畏惧中,冬天的足音已经临近
这礼貌的宾客也是最后的宾客
他的到来是覆水难收。

隐水归于大地。一只杯子完好如初。
我想到这绝短一幕。
我也想到那些畏惧的人中
有一些天性快乐,有一些少年懵懂
有一些人心中有大片的锦绣山谷
百鸟鸣唱着.但只有百鸟鸣唱其中。
我想得更多的是一位老人
他也看到这短短的一幕,但他已不知短暂为何物。
他也不知漫长为何物,不知将一棵树比作一个人
是悲伤还是幸福。

一个士兵的回忆——献给我的父亲Mr。LIKUN

当代桑克


1.
冬天的上午,我在凌源集市卖布。
一朵大红的纸花把我从一个旁观者
变成一个改朝换代战争大戏的群众演员。
我骑在我的毛驴上,我亲手织的土布
也已成为光荣的军需品。一个邋遢的
军官说,你会得到十倍于这些的洋布。
我没有注意围观者不怀好意的欢呼
只低头看见纸花边缘还未修饰的毛刺儿
还有我的毛驴,它示威似地发出滑稽的哭声。

2.
当时,我已经31岁,虽然比我一个
后来成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儿子相比还小了
两岁,但我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经验
比他丰富,他的智慧和诡计大多来自于
荒唐的书本——让他碰壁的指南或手册。
我想活着,即使挨饿;我想回家,即使
除了土墙和一辆我自己制造的木轮车。
我的长子12岁,他已经是田野的主人;
我的第二任妻子21岁,她是家庭的灵魂。

3.
我回到了家中,我不认为我是一个
没有血性的逃兵。后来,我的四子向我
竖起大拇哥:爸爸,原来你就是海明威
笔下的英雄。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只知道
生命只有一次,它让我胆子小,不适合在
人群的黑暗中出没。当我重新开始我
日出而作的生活,当我忘记我深爱的毛驴
变成了哪一个可怜虫盘碟中的食物
一把刺刀把我重新拖入战争耀眼的旋涡。

4.
和红花的文明相比,刺刀仿佛野兽
但它坦率——这让我更早更明智地放弃
幻想的烧酒。所以没等到新兵营
我就开始设计逃跑的计划,这使我的
表情和那些十五六岁的后生看上去是那么
不同。长官没有让我去当伙夫,虽然
这个职位更适合我稳重的性格;也没有让我
当马夫,虽然我养育毛驴的技术是如此成熟
我只是悲伤的步兵,需要时献出自家的头颅。

5.
这一次摆脱战争是如此不顺,换句话说
我根本无法发现它的缝隙。而且我多次目睹
那些被抓回来的英雄的下场——在土坑里
等待活埋,这让我胆战心惊:在梦里,不是
被子弹击中,就是被黄沙覆盖在深邃的地层。
我还梦见了一只手,从土里伸出,喊着我
幼时的贱名。我读过私塾,我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白狼河北音书断。白狼河,我童年的
免费游泳池,今天它就是妖精煮唐僧的大锅!

6.
在梦想逃跑的日子里,我的旅行地图在山炮
嘶哑的伴奏声中变得模糊。我不知自己是在什么
鬼地方,我的伙伴一到驻地,就找肉类食物
包括那些美丽的女人——他们这些坏蛋
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而抢夺暂时的愚蠢的欢乐。
我拔出军用腰带上的旱烟袋,这是我勉强可以
找到的享受。偶尔还能放上点儿烟膏——
从罂粟中提炼这玩意儿,我可是内行,顺便
安慰一下越来越疼的肩膀,越来越远的家乡。

7.
看不见对面的敌人,看不见即将出现的尸体。
漫山遍野的军队,坦克、卡车和时代的喧嚣。
我握着步枪,心里嘀咕:今天我是否像
昨天一样幸运,躲过阎王——死神温柔的拥抱?
我也反复想过子弹穿过我的刹那,我是毫无知觉
死去还是疼得一塌糊涂?最好是当时就死——
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用隔世的祝福请求我补上一枪。
20年后,一起种菜的老罗讲起这著名的战役
我听着,他对面的枪中有我一支却始终没讲。

8.
夜晚来临,长官搜走褴褛的上衣和裤子。
为遏制逃兵指数的增长,他们已毫无顾忌地
使出让人嘲笑的吃奶的力量。我打着鼾声,
眼望露天里的星星,我没有奢望神的救助
也不指望自己能够长出什么翅膀,我只是等待着
一个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机会,只要有一个哪怕
成功率很小的机会,我也会牢牢地抓住不放。
我在石头下藏了一身便装,它旁边就是一丛密实的
高粱。我不会把枪拿走,那会激怒暴力的毒肠。

9.
翻山越岭,榛丛草莽,回故乡之路
多么的甜蜜,我咀嚼自己骄傲的心灵。
回头看去,战争的阴影被我甩到爪哇国的
边疆。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危险随时都会现出
它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让人防不胜防。
游击队的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保卫你我的家嘛。
但我还是客气地回绝了:我更适合做个农夫
安静地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破烂的草房
研究种花的手艺,就够我消耗一生的才华。

2000/4/9/23:45

贺新郎

当代桑克


  1

作为一个迟到的宾客,我仍然
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尊崇的位置。
这是厚重的红包帮我取得的,
还因我和新郎曾经在漫长的冬夜里
谈论过怎样获得一个狡猾的女人,甚至
可以认为:我是他爱情的顾问,虽然女人
都躲我,但那是因为我无法抗拒的魅力。
少女害怕失身;主妇害怕失去家庭。

  2

那么说,他是一个魔鬼,你看他
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他俊朗的面容下
是邪恶的火焰,他会毁了你的青春
我的不懂事的女儿,你看新郎多么安静
那是摆脱魔力的控制新生的德行。
我的不懂事的女儿,出席这样的宴会
不是为了多认识几个热情的表哥,而是
让你知道什么才算是危险的男人。

  3

对你优雅的贺辞,我心存感激
对你贵重的礼物,我会好好地保存,
而且我会和我的新人把它当作新生活
的开始:一副核桃花瓶,它的沟壑婉转
预示着我们情思的富饶;它的精致
把我们婚前的理想变成了视力可及的
虚拟的现实。当然我会牢记你的教育
怎么去对付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4

哦,你也是男方的嘉宾。
怎么,你还和新郎有过共同战斗的友谊?
那么你也应该是成功人士。有法拉利
还有一座江北别墅,在那里你品尝着
春天的美味。我理解你的孤单
但你干嘛说它“在高处”?这是
你说的最不幽默的话,但却让我
最为感动,甚至好过你那些甜蜜的理论。

  5

你看看他在干什么,仅仅是在和一位
夫人交谈?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在乡村我见过很多这样无所事事的流氓
他们从不下地劳动,仅仅因为懂得
动人的民间艺术,唱歌,或者是说笑话。
榆树下的欲望。奥尼尔揭示的就是这样的
无耻的典型。他内心里有巨大的齿轮
推动着他把制造快感当作自己唯一的使命。

  6

这是我参加的第几次婚礼,我根本
就记不得了,我的烤瓷牙齿早就咬不动
你说的很嫩的小牛肉。但是请柬把我
拖来,这是因为我没有能力脱离
令人恶心的尘世的生活,何况我需要
和人交谈。对于你,虽然我没有结过婚
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女性,我的男女知识
足以作你的博士生导师,但我却不愿传授给你。

  7

司仪问:你为什么结婚?
新郎答:因为我成熟了。
司仪问:你为什么和她结婚?
新郎答:因为她很娇嫩。
司仪问:她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郎答:因为她涂了胭脂。
司仪问: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娘答:因为他不会撒谎。

2000.4.16

嵇康

当代桑克


    讬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向秀《思旧赋》

    看那炉火烧得正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欧仁·鲍狄埃《国际歌》


我以事见法。我知道这是什么“事”,但是
他们的说法与此并不相同,就像天上的鸱枭,
他们说它是在寻找腐烂的食物,只有我知道
它在代替死神巡视晚年的人世。我目睹它的
黝黑的翅膀是个摆设,像一个谎言之上
纯金的天平,即使两边锡纸包裹的砝码
相等,即使它卖力地摇动着,仿佛描花折扇
吹来阵阵的春风,但它下面飞翔的的确是
只有我才能描绘出的幽冥的马车--马蹄笃笃
一直消逝在银河牛奶一样腥甜的波光中。
日影刚刚移到篮球架斑驳的篮板,这就是说
我还有时间回顾自己颓废的人生,我写得一手
锦绣文章,至于诗歌,更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还博得了响亮的名声,这从淑女赠送的绢帕的
数量就可以测出,我的温柔比水还重。
但这不是主要的,我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友人
他们自我培养的优秀的怪癖让我心动。
而我也有得意的动作--
我热爱打铁,胜过了弹琴,琴声在炉火中
仿佛一棵未曾发育的山东大葱。
但是现在我却想要一把琴,即使是商场里卖的
那种也行,对于品牌和质量不再挑剔,决不是
因我藏身鸟笼,而是我知道我的技艺已使
缪斯的喉咙气得红肿,凑合着打发最后的
日常生活吧,又何必那么认真?这就是
我嵇叔夜诚恳的态度。有位观众认为我
比较做作--多少有点儿,但是静静等着开场
总不如让一群少女跳跳健美操,活跃一下
紧张的神经。我的琴声算不上悠扬,但是很有些
独特的内容:炉火渐渐熄灭,一块毛铁
在水池中升起袅袅的青烟。子期兄在旁边
轻轻吟诵--看那炉火烧得正红……
铁的幻影在琴声里翻腾,火的呻吟在隐形琴弓的
抽动下让人心惊。如果有时间,我会记下
这段旷世的曲谱,只是我的兄弟们早已离开
这沙暴狂卷的豫南京城。哪里是豫南,分明是
遇难--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直面、挺胸?
我灵魂仓库的深处早已储满命运的寒冰。
当日影移到罚球弧,我的使命就要完成。
这是早晚的事情,每个人都将看到
我看到的那辆双轮马车幽蓝的前灯,驭者轻轻
敲打着手中的棋子,仿佛那是解放的丧钟。

2000.3.30

信件这种古老的通讯工具

当代桑克


谈起信件这种古老的通讯工具
我不禁有些伤感,为了它所保持的
我的简陋的青春,为了某个露宿郊外的
早晨,我和你走到溪边,无边的薄雾
笼罩着中世纪金黄的寺院,我和你
没有认真地看它头顶的风铃,而是
不由自主地谈起我们尊敬的《鳟鱼》
那熟悉的轻巧的旋律像牛皮信封一样
把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搂在它的怀里
从眼角滴下的眼泪仿佛后来我写下的痴语
我们互相擦着,互相擦着,旧的干涸
新的又汩汩生出,成为我们现在羡慕的
才能,而不像那些栎树一岁一枯荣
把死亡看得比日历表上的墨迹还轻
那上面写了什么?谁都能够猜出
但是如今呢,谁也没有勇气把它读出声。

1999.10.22

还需要什么赐福

当代桑克



还需要什么赐福
我们已经拥有我们该有的 无论紫荆花开放的
思想 还是被水轻轻梳理的忧郁
我们已经全部拥有 这早期战地的弥撒
在我们席地喘息的时辰正式实施
我们来不及赞美和歌唱 在沉默的酒精和
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里
我们已经聆听过宁静
战争之后 我将拄着杨木拐杖 捧着金属的
荣誉证章 返回辞别已久的故乡
我来不及赞美和歌唱 面对连绵的山岭废墟一般的洁净
我将要想到一座留给什么人的墓碑
“我是一头为正义献身的猪”

恶作剧

当代桑克



再玩一次怎么样?不,不像你
想得那样费力,比象棋简单,只要把
我们的手伸向黑夜。怎么说呢?
黑夜咬住你的手,你疼是必然的反应。

这太像教堂里的仪式了。
它本来不是这样。
不管演出什么样的剧目,
你都该把眼泪留在座位上,再走。

街上的寒冷,谁也管不着。
你的艳遇,或者星夜坐着火车
去一个异地,都妨碍不了
这里游戏进行的速度,和程序。

天花板新设了降雨装置,有时候
也降下大雪。纷纭扬扬的,
和真的差不多,我弯腰捡起一些
咀嚼着:和锯末的香味确是一个来源。

我兴致勃勃,把多色的目光团结在
渺小的身体周围。与笔胆相似的鸢尾花
在墙上显影,幽灵似的,后面一架推土机
轰鸣。我明白:旷野上的风将吞没这里的格局。

谁号叫起来?我装作听不见。
影影绰绰地,似乎一个子宫样的袋子
在幽暗中飘飞,我如果能够捉住
对牛弹琴的肯定就是:渐亮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