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

当代欧阳江河



并无必要囤积,并无必要
丰收。那些被风吹落的果子,
那些阳光燃红的鱼群,撞在额头上的
众鸟,足够我们一生。

并无必要成长,并无必要
永生。一些来自我们肉体的日子,
在另一些归于泥土的日子里
吹拂,它们轻轻吹拂着泪水
和面颊,吹拂着波浪中下沉的屋顶。

而来自我们内心的警告象拳头一样
紧握着,在头上挥舞。并无心要
考虑,并无必要服从。
当刀刃卷起我们无辜的舌头,
当真理象胃痛一样难以忍受
和咽下,并无必要申诉。
并无必要穿梭于呼啸而来的喇叭。

并无必要许诺,并无必要
赞颂。一只措辞学的喇叭是对世界的
一个威胁。它威胁了物质的耳朵,
并在耳朵里密谋,抽去耳朵里面
物质的维系。使之发抖
使之在一片精神的怒斥声中
变得软弱无力。并无必要坚强。

并无必要在另一个名字里被传颂
或被诅咒,并无必要牢记。
一颗心将在所有人的心中停止跳动,
将在权力集中起来的骨头里
塑造自己的血。并无必要
用只剩几根骨头的信仰去惩罚肉体。

并无必要饶恕,并无必要
怜悯。飘泊者永远飘泊,
种植者颗粒无收。并无必要
奉献,并无必要获得。

种植者视碱性的妻子为玉米人。
当鞭子一样的饥饿骤然落下,
并无必要拷打良心上的玉米,
或为玉米寻找一滴眼泪,
一粒玫瑰的种子。并无必要
用我们的饥饿去换玉米中的儿子,
并眼看着他背叛自己的血统。

1990

男高音的春天

当代欧阳江河



我听到广播里的歌剧院,
与各种叫声的乌呆在一起,
为耳朵中的春天歌唱。

从所有这些朝向歌剧院的耳朵,
人们听到了飞翔的合唱队,
而我听到了歌剧本身的沉默不语。

对于迎头撞上的鸟儿我并非只有耳朵。
合唱队就在身边,
我却听到远处一个孤独的男高音。

他在天使的行列中已倦于歌唱。
难以恢复的倦怠如此之深,
心中的野兽隐隐作痛。

春天的狂热野兽在乐器上急驰,
碰到手指沙沙作响,
碰到眼泪闪闪发光。

把远远听到虎啸的耳朵捂住,
把捂不住的耳朵割掉,
把割下来的耳朵献给失声痛哭的歌剧。

在耳朵里歌唱的鸟儿从耳朵飞走了,
没有飞走的经历了舞台上的老虎,
不在舞台的变成婴孩升上星空。

我听到婴孩的啼哭
被春天的合唱队压了下去——
百兽之王在掌声中站起。

这是从鸟叫声扭转过来的老虎,
这是扩音器里的春天。
哦歌唱者,你是否将终生沉默?

风筝火鸟

当代欧阳江河



飞起来,就是置身至福。
但飞起来的并非都是乌儿。

为为什么非得是鸟儿不可?
我对于像鸟儿一样被赞颂感到厌倦了。

不过飞起来该多好。
身体交给风暴仿佛风暴可以避开,

仿佛身体是纸的,夹层的,
可以随手扔进废纸篓,

也可以和另一个身体对折起来,
获得天上的永久地址。

鸟儿从火焰递了过来,
按照风暴的原样保留在狂想中。

无论这是迎着剪刀飞行的火焰,
可以印刷和张贴的火焰;

还是铁丝缠身的斑竹的乌儿,
被处以火刑的纸的鸟儿——

你首先是灰烬,
然后仍旧是灰烬。

将鸟与火焰调和起来的
是怎样一个身体?

你用一根细线把它拉在手上。
急迫的消防队从各处赶来。

但这壮烈的大火是天上的事情,
无法从飞翔带回大地。

你知道,飞翔在高高无人的天空,
那种迷醉,那种从未有过的迷醉。

去雅典的鞋子

当代欧阳江河



这地方已经呆够了。
总得去一趟雅典——
多年来,你赤脚在田野里行走。
梦中人留下一双去雅典的鞋子,
你却在纽约把它脱下。

在纽约街头你开鞋店,
贩卖家乡人懒散的手工活路,
贩卖他们从动物换来的脚印,
从春天树木砍下来的双腿——
这一切对文明是有吸引力的。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适合你梦想中的美国,
也未必适合观光时代的雅典之旅。
那样的鞋子穿在脚上
未必会使文明人走向荷马。

他们不会用砍伐的树木行走,
也不会花钱去买死人的鞋子,
即使花掉的是死人的金钱。
一双气味扰人的鞋要走出多远
才能长出适合它的双脚?

关掉你的鞋店。请想象
巨兽穿上彬彬有礼的鞋
去赴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
请想象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脚尖
在巨兽的不眠夜踞起。

请想象一个人失去双腿之后
仍然在奔跑。雅典远在千里之外。
哦孤独的长跑者:多年来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渊飞翔——

你未必希望那是雅典之旅的鞋子。

哈姆雷特

当代欧阳江河


在一个角色里呆久了会显得孤立。
但这只是鬼魂,面具后面的呼吸,
对于到处传来的掌声他听到的太多,
尽管越来越宁静的天空丝毫不起波浪。

他来到舞台当中,灯光一起亮了。
他内心的黑暗对我们始终是个迷。
衰老的人不在镜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个多么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他为自己的孤立辩护,
尤其是那种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紧接着美受到催促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个死人在我们身上践踏他?

关于死亡,人们只能试着像在早晨一样生活
(如果花朵能够试着像雪崩一样开放。)
庞大的宫廷乐队与迷迭香的层层叶子
缠绕在一起,他的嗓子恢复了从前的厌倦。

暴风雨像漏斗和旋涡越来越小,
它的汇合点暴露出一个帝国的腐朽根基。
正如双鱼星座的变体登上剑刃高处,
从不吹拂舞台之下那些秋风萧瑟的头颅。

舞台周围的风景带有纯粹肉体的虚构性。
旁观者从中获得了无法施展的愤怒,
当一个死人中的年轻人像鞭子那样抽打,
当他穿过血淋淋的场面变得热泪滚滚。

而我们也将长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对于我们身上被突然唤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么宁静,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蠢。

1994

遗忘

当代欧阳江河


越是久远的事物越是清晰可见
苍天在上!苍天里迅速如闪电者
沉入大地的漆黑掩埋,眼里的金子
射向雷霆,从此没有光芒
能够覆盖我的内心而不覆盖我疾速
走过的原野。

春天的原野。我徒步而行的原野。
迫使一个人用一百只手臂高高举起
马匹和风暴倒下、传开,回声如花叶瓣
的原野。大地的一个角落
或眼里的几滴泪水。

我从来没有祈求过象现在这么多的泪水。
请允许我比哭泣更低地压低嗓子,
比嗓子更弯曲地弯向大地。
请允许我屈膝而歌,折腰而歌,剜目而歌。

直到瞎了才痛哭的人啊,
将在谁的注目礼中失声痛哭?为谁
而哭?那么伤心地,忍不住地
从生到死地哭!请求别人一起哭!

而那些彻底不眠的夜的攫取者,在白天
是瞎子。他们从太阳吸走了鹰的冷血,
两眼直视太阳象茫无所视。

光亮即遗忘。
我所神往和聆听的、摄我魂魄的年代,
我为之碎身为之悬胆为之歌哭的年代,
是如此久远,倾斜,
象闪电在黑暗的记忆深处那么倾斜,
透过另一个更为倾斜更为久远的年代
的回声,既没有记住,也没有被真正听到。

1990年2月12日于成都

春天

当代欧阳江河


正如玫瑰在一切鲜血中是最红的,
它将在黑色的伤口里变得更黑,
阻止世界在左臂高举
或下垂,因为紧握手中的并不是春天。

正如火焰在白色的恐惧中变得更白,
它也将在垂死者的眼珠里发绿,
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情,
那象狼爪子一样陷在肉中的春天的爱情!

双唇紧闭的、咬紧牙齿的春天,
从舌头吐出毒蛇的咝咝声,
阴影和饥饿穿过狼肺,
在直立的血液中扭紧、动摇。

缠住我们脖子的春天是一条毒蛇,
扑进我们怀抱的春天是一群饿狼。
就象获救的溺水者被扔进火里,
春天把流血的权力交给了爱情。

蛇佩带月亮窜出了火焰,
狼怀着爱情倒在玫瑰花丛。
这不是相爱者的过错,也不是
强加在我们头上的不朽者的过错。

人心的邪恶随着万物生长,
它把根扎在死者能看到的地方。
在那里,人心比眼睛看得更远,
双手象冒出的烟一样被吸入鼻孔。

人不能把冻僵的手搁在玫瑰上取暖,
尽管玫瑰和火焰来自相同的号召,
在全体起立的左臂中传递着
一年一度的盛开,一年一度的焚烧。

人也不能把烧焦的嘴贴在火焰上冷却,
尽管火焰比情人更快地成为水,
上升到亲吻之中最冷的一吻,
一年一度被摘去,一年一度被扑灭。

1990年4月20日于成都

傍晚穿过广场

当代欧阳江河


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
从何而始,从何而终
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还要在夕光中走出多远
才能停住脚步?

还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闭上眼睛?
当高速行驶的汽车打开刺目的车灯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我从汽车的后视镜看见过他们一闪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们乘车离去

一个无人离去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离去的重新归来
倒下的却永远倒下了
一种叫做石头的东西
迅速地堆积、屹立
不象骨头的生长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也不象骨头那么软弱

每个广场都有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
脑袋,使两手空空的人们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头脑袋去思考和仰望
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石头的重量
减轻了人们肩上的责任、爱情和牺牲

或许人们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
张开手臂在四面来风中柔情地拥抱
但当黑夜降临
双手就变得沉重
唯一的发光体是脑袋里的石头
唯一刺向石头的利剑悄然坠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广场周围的高层建筑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时装
一切变得矮小了。石头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来的世界中轻轻浮起
象是涂在孩子们作业本上的
一个随时会被撕下来揉成一团的阴沉念头

汽车疾驶而过,把流水的速度
倾泻到有着钢铁筋骨的庞大混凝土制度中
赋予寂静以喇叭的形状
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从汽车的后视镜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广场
一个从未在帐单和死亡通知书上出现的广场
一个露出胸膛、挽起衣袖、扎紧腰带
一个双手使劲搓洗的带补丁的广场

一个通过年轻的血液流到身体之外
用舌头去舔、用前额去下磕、用旗帜去覆盖
的广场

空想的、消失的、不复存在的广场
象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种纯洁而神秘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里交替闪耀
一部分成为叫做泪水的东西
另一部分在叫做石头的东西里变得坚硬起来

石头的世界崩溃了
一个软组织的世界爬到高处
整个过程就象泉水从吸管离开矿物
进入密封的、蒸馏过的、有着精美包装的空间
我乘坐高速电梯在雨天的伞柄里上升

回到地面时,我看到雨伞一样张开的
一座圆形餐厅在城市上空旋转
象一顶从魔法变出来的帽子
它的尺寸并不适合
用石头垒起来的巨人的脑袋

那些曾托起广场的手臂放了下来
如今巨人仅靠一柄短剑来支撑
它会不会刺破什么呢?比如,一场曾经有过的
从纸上掀起、在墙上张帖的脆弱革命?

从来没有一种力量
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长久地粘在一起
一个反复张帖的脑袋最终将被撕去
反复粉刷的墙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占据了一半
另一半是头发再生、假肢安装之类的诱人广告

一辆婴儿车静静地停在傍晚的广场上
静静地,和这个快要发疯的世界没有关系
我猜婴儿和落日之间的距离有一百年之遥
这是近乎无限的尺度,足以测量
穿过广场所要经历的一个幽闭时代有多么漫长

对幽闭的普遍恐惧,使人们从各自的栖居
云集广场,把一生中的孤独时刻变成热烈的节日
但在栖居深处,在爱与死的默默的注目礼中
一个空无人迹的影子广场被珍藏着
象紧闭的忏悔室只属于内心的秘密

是否穿越广场之前必须穿越内心的黑暗
现在黑暗中最黑的两个世界合为一体
坚硬的石头脑袋被劈开
利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两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释一个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着洒满晨曦的台阶
去登上虚无之巅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为了升起,而是为了陨落——
如果黄金镌刻的铭文不是为了被传颂
而是为了被抹去、被遗忘、被践踏——

正如一个被践踏的广场迟早要落到践踏者头上
那些曾在一个明媚早晨穿过广场的人
他们的黑色皮鞋也迟早要落到利剑之上
象必将落下的棺盖落到棺材上那么沉重
躺在里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剑刃上的人

我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
穿过广场,避开孤独和永生
他们是幽闭时代的幸存者
我没想到他们会在傍晚时离去或倒下

一个无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广场
一个无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着的吗?还要站立多久?
毕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样
从来不是一个永生者

公开的独白——悼庞德

当代欧阳江河


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如同你们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树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书卷,
在那儿,你们的名字如同多余的字母,
被轻轻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而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而你们传唱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

当代欧阳江河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枪杀
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与无数死者列在一起
岁月有多长,死亡的名单就有多长

他的全部音乐都是一次自悼
数十万亡魂的悲泣响彻其间
一些人头落下来,象无望的果实
里面滚动着半个世纪的空虚和血
因此这些音乐听起来才那样遥远
那样低沉,象头上没有天空
那样紧张不安,象骨头在身体里跳舞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枪杀从一开始就不发出声音

无声无形的枪杀是一种收藏品
它那看不见的身子诡秘如俄罗斯
一副叵测的脸时而是领袖,时而是人民
人民和领袖不过是些字眼
走出书本就横行无忌
看见谁眼睛都变成弹洞
所有的俄罗斯人都被集体枪杀过
等待枪杀是一种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枪杀不射出子弹
它只是瞄准
象一个预谋经久不散
一些时候它走出死者,在他们
高筑如舞台的躯体上表演死亡的即兴
四周落满生还者的目光
象乱雪落地扰乱着哀思
另一些时候它进入灵魂去窥望
进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进入空气和食物去清洗肺叶
进入光,剿灭那些通体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枪杀者以永生的名义在枪杀
被枪杀的时间因此不死

一次枪杀在永远等待他
他在我们之外无止境地死去
成为我们的替身

1986年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