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跑者

当代姜涛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到邮局领取退休金
可以早睡早起,完全听凭内心的安排
六月的天空象一道斜杠插入,删除床板尽头
肉感的悬崖,溅起一片燕语莺声
以及昨夜房事中过于粗暴的口令

缺乏目的,做起来却格外认真
白网球鞋底密封了洪水,沿筋腱向脚踝
输送足够的回力,一步步检讨大地
只有老套经验不足为凭,他决定尝试
新的路线,前提当然是:身披朝霞的工程师
还能爬上少妇茁壮的高压塔

“多吃大豆,少吃猪肉,每天用日记
清洗肠胃” 还要剥开个性
露出人格,“看看它还能否嘶嘶作响,
象充电灯里骄傲的旧电池”
所以,他跑得很慢,知道在赛跑中
即使甩掉了兔子,还会被数不清的霉运追赶

可行之计在于为体魄画上节奏的晨妆
肚子向前冲,让时光也卷了刃
但小区规划模仿迷宫,考验喜鹊的近视眼
于是,他跑得更慢,简直就是蹑手蹑脚
生怕踩碎地上的新壳(它们沾着晨光的油脂
刚刚由上学的小孩子们褪下)

他跑过邮电局,又经过家具店
其间被一辆红夏利阻隔,他采取的是
忍让的美德,蜷起周身蔬菜一样的浪花
努力缩成一个点,露水中一个衰变的核
防备绊脚石,也防备雷霆
从嘴巴里滚出,变成肤浅的脏话

惊扰一片树叶上梦游的民工
而马路尽头,正慢性哮喘般喷薄出城市
朦胧的轮廓,清风徐徐吹来
沿途按摩广告牌发达的器官
这使他多少有点兴奋,想到时代的进步
与退步,想到成队的牛羊

已安静地走入了冰箱,而胖子作为经典
正出入于每一个花萼般具体的角落。
“我们的推论丝丝入扣,象柏油里掺进了
白糖,终于在尽头尝到了甜头!”
慢跑者意识到心脏长出多余的云朵
灵魂反而减轻了负担

他跑上了河堤,双腿禁不住打晃
看到排污河闪闪发亮地伸向供热厂
一轮红日刺入双眼,在那里
明媚之中,无人互道早安
只有体操代替口语,为下一代辩护

毕 业 歌夏季使我们小说中的人物东西分散……───安德烈·纪德

当代姜涛

1
日出东南隅 白昼生紫烟
一滩浑浊的树影象鼻涕被擤在了窗外
桌上是一纸空文 桌边是大大小小的眼镜
教授们仿佛池塘边一群吞饮茶水的河马
庞大的腰腹与伶俐的口齿比例失衡
论文选题总算事出有因 并明智地
放弃了第一人称 改用布谷鸟
谦恭的口吻(它们甜蜜的叫声你听了近八年
尤其是当你在暗中醒来 发现
满床的书籍和梦遗物正被夜风典当一空)
“发言时间仅限二十分钟”答辩主席清清嗓子
宣布开始 你的独白便如一支分叉的树干
伸展、盘曲、逐渐推出了结论:
书生甲闻鸡起舞 为治愈梅毒而投笔从戎;
书生乙披星戴月赶奔延安
在中途却偶感一场小布尔乔亚的风寒。
历史需要噱头 正如革命需要流线型发式
旁听的女同窗粉颈低垂 若有所思
她临座的稻草人却早已哈欠连天
文献综述时你又一次提及那只布谷鸟:
“多亏它的照应 这么多年
才能既风花雪月又守身如玉 还要感谢
啤酒、月亮、和半轮耳廓的电话亭”
当众人轻拍掌心以示首肯
唯有那只鼓吹过新思潮的笔
还在衣襟上汹涌向前、欲罢不能

2
这是午后的校园 林荫路上行人稀少
而门庭若市的校医院前
夹竹桃愤怒地敞开胸衣:听诊 摸腹
出出入入的体检胜似一场填空游戏
我们脱去鞋子 集体等在门外
等待一束X光把生活的底细摸清
体内那枚羞涩的保险柜随之会被一张表格
渐次橇开:肝功能 血压值 尿蛋白
无非是脏器和数字的组合 象出租司机的
黄昏堆满了轮胎、落日和速写美人
而农贸业两腿夹一条步行街 亦步亦趋
也曾穿过我们一日三餐的肚子 体重器上
你会听到周身的脂肪正在为此飞翔、哼唱:
“为了撮合一位淀粉天使和一位糖醋新娘
必须在夜间苦读严复和小脚的斯宾塞”
你至今只读了半本陶渊明
难怪女医生在窃笑:劣质香烟与青春的血沫
混合了这么久 至今也咳不出一句象样的诗
递给那些喝过酒的兄弟
(他们指天画地 一直当你是个人才)
或许肺叶的形状关乎天分
内科病房里走出的秀才 命若阑尾
岁月最终会如一只鱼膘在呛鼻的药味中漂走
到末了还得是“痛苦”帮你一把
虽然隔三岔五 但无疑是有求必应

3
春夏之交 一个国家在喜剧性地出汗
燕子集体排练回归的合唱
政权的脚趾踢开了海水
万人签名 万人歌会 万人购房买车
一万个亡魂在空调脱销后热得睡不安宁
“而春夏之交的你却可能经历什么?”
除了在鞋子一样昏暗的教室里写作
“我的笔不如希内的笔粗壮 所以不能
用来挖掘 只能用它来作体温计或风速仪”
除了将胃部腾出一半供自己独处(另一半要
应付各种吃喝、会面与漫长的交谈)
除了为驳倒一幢大厦而对墙练习口技
除了填写表格 敷衍导师
计划将书架上的线装月亮托运到他乡
并向退休的人事处长打探旧情人的下落
“她起先在波士顿 如今在西雅图
去年寄来的一张照片上她光荣地发胖”
一枚邮筒吐露了真情 当网络时代的鱼雁传书
会突然化作电脑屏幕上一片癌变的星空
最终还是有人从成都呼你 询问灵魂的境遇
BP机上响起串串峨眉山的鸟鸣
你回电说他举荐的少年天才已在京城平安落户

4
宴会上迟到的总是事业有成者
围坐在空调的山谷里 服务小姐送上
茶水和纸巾 点菜按部就班
要尊重国家公务员反复诵记的制度
“能否给我留一个花香鸟语的住址”
刚从斯德哥尔摩返回的小郭
收起被一场北欧雪霰打湿的雨伞
从寻呼信号的海洋里挣扎着递出名片
即将升职的小杨躬身接过
前额过早光秃 油光锃亮的鼻翼
仿佛歌剧院油漆一新的包厢:
“需要反复磨炼 才能在两室一厅里正襟危坐
粪土推销市场上鲇鱼一样的美名”
而桌子上旋转的食物批驳了独断论
山珍淡出海鲜凸显 即将就职安全部的宋公
已放弃了香酥鸡翅转而专攻油焖大虾
两个预备党员 嘴巴上无毛
不胜酒力彼此错认了老婆
“该罚酒三杯”众人一致表决
此时少年发福的老徐正跌跌撞撞抽身站起
询问卫生间的所在 服务员遥指地图上的一角:
“如不嫌弃 请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方便”

5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女歌手砂纸般
伤感的歌喉打磨着黄昏的校园
学术论辩中的多余者躲在厕所里冲凉
阳台上闲散的看客也扫兴地返回室内
由于没发现可心的人儿 也没发现
形迹可疑的施洗者约翰
那些能够上晚自习的人是有福的
在星球凉爽的窗口下准备下一周的力学考试
“给你一个支点 能否将一条企鹅版的彩虹撑起”
而花前月下 那些合理的抚摸
已使一株椿树满面羞惭
“你捏疼了我的乳!”几个小女生在树下
纷纷斥责着情郎张生或燕子李三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
一场球赛正难分胜负 一段评书正讲播到关键
那些能坐在一架收音机前的人是有福的
为之捧腹、为之悔过、
为之闭月羞花、为之一语双关
日影西斜 登高远眺
多少天线上粘着的耳朵被股票讯息吹凉
一片身着西装裤的大陆正意马心猿
你看!有福的还有那游泳池中资深的泳者
他挥臂翻腿 埋头于浪花
藜黑的尾鳍和脚蹼不时被夕阳染红

6
毕业 毕业 荷花池里凌乱的荷叶
也争相顶起学位礼服宽大的帽檐
拍一张合影是必要的 集体主义的感伤
曾以助学金的形式按月领取
所以有责任在草地上和大家欢聚
笑容可鞠 衬衫洁白
整个场面适于作一则洗衣粉广告
摄影师还是那个瘦高个情种(他与你两位师姐
有过来往 其中一个还为他立誓终身不嫁)
当然 窗帘后 灯影里
一匹蟑螂也会铸成终身大错 更何况
窄小的木床曾被布置成一座玫瑰的墓园
怀旧即是走到原来的位置 脚跟并拢
在微风中感受增大的腰围象麦浪起伏在时光中
相机还是那架二手的尼康
背景还是蓝天、白云和殖民风格的建筑
那眼镜里近视的大海使得怀旧者视线模糊
学识、抱负和牙痛都向四外里缓缓疏散
“一、二、三”
你还未来得及手搭凉蓬 向未来的尊夫人致意
快门一闪 一些各奔东西的人
不得不永远站在了同一张小纸片上

7
“你的职业设计如何 请用白纸誊写”
小学时代的理想经不起盘问
糊涂教师因作风问题改作司炉
教导主任兢兢业业 家访途中车祸遇难
闷热的天气里很多少年立志成才 初通人性
用一条草蛇擦去脸上嫩黄的童真
后来有人如愿以偿作了医生
在菊花怒放的季节用一张处方换来了艳情
有人违法乱纪 因殴伤饭店经理蒋门神
至今还在“小西关”的高墙下服刑
有人已远走高飞 用两支波音翅膀和更多件衬衫
告别了雀斑、酒瓶、脏兮兮的单身宿舍
和北国腰肢柔韧的炊烟
回首往事 旧日的伙伴大都音讯杳然
一蹶不振的故乡拿不出新的花样
求职途中你拜访过一位二等文官、一只博学的海鸥
所谓的前程会象一架电梯驶向高处的玩具城:
狐狸当道 小熊请客
那些静悄悄敞开在半空的单位里
新到的打字员提早穿上了鲜花堆簇的紧身阳台

8
“在林荫路的尽头你会摸到一枚硬币吗”
投币电话里一场暴雨瓮声瓮气地询问
和竞选过人民代表的桃树聊三分钟
询问近况:“你的风湿痊愈未
校园膝盖和美文……”
“还好 只是被新近编撰的文学史忽略
一点点失落” 因为年事已高
可以从目录或年谱中躬身退出
成为书卡持有者:从植物学到烹调大全
从养生手册到一本园丁的忏悔录
阅读恰如一场不伤及骨头的美容术
使无理者持之有故 使心虚者脸色红润
但枯槁的身体还能有花瓣喷泉一样涌出
感染那些大一新生被南风锉平的头顶?
这是个疑问。
“还好 只是图书馆前许久未有人清扫
妨碍了麻雀的健美操……”
话音未落 一支闪电警告说通话超时
你赶紧道别:“再见 ! 珍重!”
我们都曾在你膝下驻足张望
一年一度 留着一头过时的长发
嘴里散着抒情性口臭

9
沿着淹死过诗人的校河散步
被删节的场景里垃圾闪耀 柳絮飞舞
远山如黛(那是著名的西山风景区
你还记得在枫叶如潮的山谷里小便
而年轻的他正在山头捉住秋风的胸乳)
“生活会将我们象石头那样向前抛掷
而风中伸出的阳台会接住你
以婚姻小巧的形式”
擅长数学的他拙于笑话和辩证法
但我们都记得鸟雀啁啾中的那堂道德课
石头、剪子、布
三位一体的玩具马和九九归一的冒险游戏
沿着淹死过诗人的校河散步
河水如一条皮带被看不见的抽水机一次次抽紧
你侧过身 让头发蓬乱 手上粘着墨水的死者先行
“夕阳西下 落日溶金”
但丁也说:“白昼到了尽头,
大地上的牲口止息了一天的劳碌”
缺少的仍是一个阐释者
将这河水当作一篇废话转告给他人
当然 听与不听
是另一只耳朵和更多梧桐树叶的事
当它们渴望着星斗、名声和晚年
渴望在暴雨来临之际
一洗前愁,将来生的版本更换

10
是虎口拔牙还是准备从天使嘴里
抢夺几颗口粮 这取决于酸菜味的黎明
如何被一柄牙刷清理成晨光下的公路
独自一人从叫卖和雷霆的缝隙里爬起
昏昏欲睡的唇齿 凸凹在时代浅浅的腮上
从四环路经亚运村再至二环路
一辆缺失牌照的单车载你到单位就职
“要研究城市 认识宫廷”想象力拐弯抹角
触及到了一座香火缭绕的寺庙
善男信女走下了面的或中巴 辨不清和尚与喇嘛
“我在雍和宫的腋下 毛茸茸的编辑部里
办公 喝茶 请打电话来叙叙旧情”
微型的劳力与午餐中的小米恰好匹配
一张报纸后面连艰深的鸟巢也会笑逐颜开
正如一门初级病理学需要反复温习
贵妇人递来口香糖和“三五”烟 老处女愤世嫉俗
如屋角里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
而主任则是不详之物终日在窗外盘旋
“我用玻璃、日历和不干胶布置好办公桌”
生活会象脱臼的肩膀被重新接好 而后舒展自如

流水十四行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曼德尔施塔姆

当代冷霜





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
你看这春天谢满一地,仿佛
再也不会回到枝头,你逐渐显出
另一副面孔,并迫使我承认
你说想像不过是夹在两面镜子中的
一道光线,两个王朝之间的一队宫女
你也用无可指责的口气提起我
说:“某个人活到了二十岁……”

是的,无可指责,因为你就是
这两面镜子,千重宫殿
有着青铜、流水和空气的质地
你是妇人一般笨拙的计谋
却让一个男子甘心耗尽所有的心智
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若是连梦想都习惯了呢
不断地用一个词追问会出现你
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中午的安静中
我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名
似乎能从中看出南方海边的天色
宽翼的鸟群在地上留下的阴影
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死亡
而我没有注意

渴望仅仅是渴望
在南方深黑的阳光中
鸟群顺其自然地飞翔,带走
纤薄的阴影,一切的生长
似乎都是徒然,你想想
若是它们习惯于梦想



我想我懂了,午后用来沉默
子夜用来交谈,我有一杯浸透了
夜色的清水,而在黄昏
我做着轻松的练习,数一数
在断断续续的钟声中,我的手上
还有有限的几种美

儿童在水边守着沙的城垒
在黄昏,他们把肤色和笑声
筑进沙城,再由自己摧毁
我知道,悲哀本是多余的打算
由我在午后默想,子夜交谈
而在黄昏,草籽跳着最简单的
舞蹈,水边的儿童给了我
无端的感动,我想我懂了



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间,在休耕的
玉米地里,河水流着,火烧着
第一只燕子飞过很久
后面的鸟才陆续跟来
我在等待花粉的风中,在旗帜
噼啪的响声里,那风中翘首的人眯细
双眼,去辨认远方四面奔来的孩子

今夜,我在郊外行走迷了路
快要下雨了,我试图找个附近的人家
借宿,这时我感到我就在那树枝的
陡然沉默之中,和脚下砂石沁出的
水汽之外,快要下雨了,让我在即将
到来的闪电中,告诉你我的所在

1993.5

丁香两种

当代冷霜


白丁香


杨絮隔开记忆
车辆碾过沙滩和正午
迎着信风,面海的窗扇
它摇动灯绳
它低低地吼叫

有人在收拾房间
有人写信
夏季的黑暗随时要到来
少女们己安然忘记肩胛上
水员的姓名

芳香的儿童透明的阴影
它摇动
它落下
海鸟隔开幻想
细柄的钢勺随时要离开嘴唇

面海的窗扇随时要破碎
有人在预报天气
有人发疯
在夏季的黑暗到来之前
有人攥紧一根灯绳

紫丁香


用于摄影的夕阳己搬走
离城不远的岩缝被水粉抹杀
颤抖的光斑、低飞的雨燕
长发披肩的丑姑娘在街角漫游
用于散文的夕阳

己转身,蝙蝠、草根、秘语转移了
剩余的光明,没有敲钟人的夜晚
己来到众人中间
没有敲钟人的夜晚
被礼花照亮

被生锈的蓝乌龟决定
这一夜,没有取名的婴儿
己失去吃惊的能力
比众人衰弱,比岩石苍老
比长发披肩的丑姑娘

更依赖于命运
这一夜,没有心脏的老银杏树
不停地吐痰
没有指望的女子来到众人中间
安慰众人

母女俩

当代冷霜


太阳很大 但近来她的脸上总是阴天。
它曾经很光滑,先是岁月的旱冰场,后改作
化妆品的小公园。她冷静地看她女儿的
一招一式,比旁边的母亲们更加老练,
心里却盘算着回去买菜和做饭的时间。

“滑吧,别怕,慢点”,为什么微笑
就像系紧在冰鞋里,又如何优雅地将你的小脚
不可控制地推向终结?远远地,向松弛的双臂
张开双臂。火车呼啸,带走阴影,
下午还长,你健康的肤色以后会使你忧愁。

1997.4

La vita interiore

当代冷霜




不可知的彗星在言谈里出现
象个楔子,异己,使生活紧张
记忆有所松动。你杂乱无章的轮廓线
向着它的两极飞奔,而风似乎
正从这罅隙中来,接着,你意识到它
实际混合着被缩写的宗教
从未离开过这片高原的黄昏

小饭馆。炭笔画。历尽奇迹的司机
毫无神圣感,把汽车开上天空
在你第一次途经的公路上
你想不出,一个刚认识的人
递给你一支烟,这怎么就象
一件往事。突然你开始留心自己
与流行歌曲中颠簸的因果律辩论



他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在你的新居里你们重逢
他象一根调频棒在收音机里,艰难地
推进,回溯,证明——
这些杂音是飘浮的臭氧,通常很厚
一直在那儿,你看上去沮丧

有点心不在焉,真正的交谈者
统治着我们,仅只偶尔露面,却让每个人
都自以为熟识,仿佛就挂在嘴边:
“都快冬天了,还只穿着这么一点……”
他不知道你己消失——
这些冰渣全是俗套!却包藏着
原始的光刃,不具形的深渊



夜晚的池沼里生满了浮萍
象一群小黄帽,肤浅的希望,瞬逝在
无轨电车车窗后的脸,浮萍之内
窒息的鱼群。你分明看到,她站在树边
提着一壶水,左腿微蜷。你在一条
隐蔽的圆周上运动。这是记忆
不可告人的杰作,还是,它寒冷的刻刀

抑或是一线声音,孤零零的
介于召唤与沉默之间?灯影斑驳
暗红色的毛衣变成合欢树的石灰裙
你说不出话来而一台全自动相机
似乎早己摄下这一切,在另一个时间和
地点。只是手有些颤抖……
感伤使尖锐的景象存活着,易于接受



“那些发光体是远远的、嵌在地上的
碎玻璃片;当你走近,它们就不见。”
四周的布朗运动和囚禁暂时中止
你对着一眼小湖说话。陷进
她安在眼神里的新漆的长椅
“那些新鲜的词,出人意料的比喻
和好诗都应该是这样。”

仅仅十五秒钟的停顿。像一粒
白色的药丸发出散淡的光泽
宣告生活不再是生活,而是
比死亡严重得多的事态
由你无意中造成。“但是爱呢?”
说呀。你在寒噤中感觉到的
旋转和嘶喊的粉末化作反叛的铁的核心

1995.11


注:La vita interiore,意大利语,意为“内心生活”,取自莫拉维亚一小说名。

1996年的一张快照

当代冷霜


它远远没有结束:像一位浓妆艳抹的
女房东,仅存的可能是你一时没能
认出她来,而她随时都能出现。

因此你必须从各种不可思议的面貌中
牢牢记住她,并学会在偶然相遇时
用适度的真诚说:“感谢你给我

带来的这些美好的日子。”啊,多么仓促,
多么滑稽,记忆多么失败,台灯
多么晚熟。多少夜,你久久地坐着,

像鱼躺在干枯的河床里,全部的印象
都不超过它的挣扎所能缩小的范围;
全无反应也是难的:它随时都能出现

就如午睡之后,一只甲虫同时醒来,
躺在你旁边,跟你谈交往理性,
或者一场炼狱,发生在小括号中……

1997.6

《小王子》导读

当代冷霜


大约是第六、七次,灯全部黑了。当它再次
亮起,演员们从四面跑出来,没有卸妆,
但是朝每一个方向热烈地屈身,影子扭动,
像刚刚脱掉的角色滑到膝盖以下。
一时难以适应,观众们怔怔地鼓掌,
站起身来,带动座椅发出一片简单化的评论声。
一对捧场的年轻人走上前台,向朋友们
献上鲜花,与他们合影。在杂乱的光柱中,
人群看上去湿淋淋的,头顶上飘浮着
尘土和热气,用肚皮挨挨挤挤地涌向门口,
活像海豹。门外,出租车堆在一起,大呼小叫,
有分寸地倒车,一辆接一辆开走;
一阵忙乱之后,推自行车的声音也渐平息。
聚集在103路电车的站牌下面,一些女孩
像经过陌生化处理的玫瑰花,装饰着
身后的灯箱广告。当她们为各自的
绵羊男友所啃食,你看到她们腾出眼睛来扫视
空空的大街。风凉了,一、两处报摊仍然
裸露着整加仑的乳沟:在王府井,重要的
就是你用肉眼所能看见的,白天
狐狸毛领大衣和宝石蓝羊皮女大衣
在扩音器的统治中星星般闪光。现在,
天空打烊,橱窗如洞。黑夜是什么,装满
进口垃圾的集装箱,每天一班?船头在哪里,
开往何方?108路电车开往崇文门。一名交警
在东单十字路口维持着冷清的秩序,
像是在维持自己的转动。他可算是
这条街区的灯塔看守人?或者,掌灯人,
一天等于一分钟?也许,他更像一位
缩写本的国王,一种被改编过的孤独感
仿佛跑了气儿的啤酒,与夜色混杂,
使他回去对着妻子咳嗽。电车轰响,
把他越来越小地留在扬起的灰沙里,
如同一条加盖在折价的世界之上的
笔直的命令。接下来,“106路是悲惨的”,
无数次,它把每一个人都变成火山,挤成
岩浆,但这会儿,乘客尚能保持住
常态下的固体自我。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道路如蛇,吞噬满车的人去往同一个地方。
在我背后,年轻的电车售票员有气无力地
报出站名:对于他来说,这些站名
就是永恒;而与地理学家们不同,他对此
无比厌倦 “是的,从游泳池站下车
并没有游泳池”,它只是一处荒废的记号,
相比起来,他更愿意和小哥们儿一起背诵球星。
再次转车时人突然很多,我不得不与一位
陌生的少女挨得很近,我感到尴尬,
并再次想到那些散场时的情侣,在一部
有关爱情的话剧结束之后,在喝光了矿泉水
之后,也是这样挨得很近,却一言不发。

1997.6

圆明园西

当代冷霜


北方在五月仍显得荒凉
煤屑和碎砖铺成路面
傍晚和难以察觉的拐弯
落入揣想

锯木厂的乐队使树林沉睡
四面的风一如既往
教育新生的草,折断新生的芦苇
迎接骑单车回村的农民姑娘

我准确地念出萍藻、棘刺、
忍冬和塑料薄膜的名称
在土丘上,我的手谨慎地判断着一堵砂墙
流浪的画家带着飞鸟的胃

看到木板车上的男孩
靠着纸箱,低着头,安静得仿佛
一直在睡——
北方在五月仍显出它的荒凉

1994.5

一个梦的严寒

当代冷霜




小脑袋的鹿。像一张活页纸
试探性的翘起一角
在环臂之内,手却无法够着

你游泳的姿势仿佛一根链子
在黑暗中,在你身后
这就是我们倾心去做的事



残缺的北斗掩住了一部分光
让你打开另一些时间
把旧照片里的忏悔变成气候

在一本书中主人公给他情人
寄去他的作息时间表
并解释说,这是他衣袖中的凉



我,和你。什么是我们之间的
大使?哭叫。哭叫
一个女诗人死了,说出了什么

像蘑菇的褶皱,倒置的火,那些
为婴儿所不能说出的
使他的圆形在黎明时分很遥远



巨大的空洞浮在某处,如同睡眠
是一种介质,在其中
树流着涎水,你可能类似于气泡

戴墨镜上班的人群从地底出来
一次日偏食般的努力
在他们脸上仍然留着一条界限

19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