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书

当代胡续冬


这股水的源头不得而知,如同
它沁入我脾脏之后的去向。
那几只山间尤物的飞行路线
篡改了美的等高线:我深知
这种长有蝴蝶翅膀的蜻蜓
会怎样曼妙地撩拨空气的喉结
令峡谷喊出紧张的冷,即使
水已经被记忆的水泵
从岩缝抽到逼仄的泪腺;
我深知在水中养伤的一只波光之雁
会怎样惊起,留下一大片
粼粼的痛。
    所以我
干脆一头扎进水中,笨拙地
游着全部的凛冽。先是
象水虿一样在卵石间黑暗着、
卑微着,接着有鱼把气泡
吐到你寄存在我肌肤中的
一个晨光明媚的呵欠里:我开始
有了一个远方的鳔。这样
你一伤心它就会收缩,使我
不得不翻起羞涩的白肚。
          但
更多的时候它只会象一朵睡莲
在我的肋骨之间随波摆动,或者
象一盏燃在水中的孔明灯
指引我冉冉的轻。当我轻得
足以浮出水面的时候,
我发现那些蜻蜓已变成了
状如睡眠的几片云,而我
则是它们躺在水面上发出的
冰凉的鼾声:几乎听不见。
           你呢?
你挂在我睫毛上了吗?你的“不”字
还能委身于一串鸟鸣撒到这
满山的傍晚吗?风从水上
吹出了一只夕阳,它象红狐一样
闪到了树林中。此时我才看见:
上游的瀑布流得皎洁明亮,
象你从我体内夺目而出
的模样。
        
   2000.7.31

太太留客

当代胡续冬


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
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听成是
《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没喝完
我们就赶到河对门,看到镇上
我上个月补过的那几双破鞋
都嗑着瓜子往电影院走,心头
愈见欢喜。电影票死贵
张五娃儿边掏钱边朝我们喊:
“看得过细点,演的屙屎打屁
都要紧着盯,莫浪费钱。”
我们坐在两个学生妹崽后头
听她们说这是外国得了啥子
“茅司旮”奖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
哪懂得起太太留客这些龉龊事情,
那几双破鞋怕还差不多。电影开始,
人人马马,东拉西扯,整了很半天
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个片子叫“泰坦尼克”,
是个大轮船的外号。那些洋人
就是说起中国话我也搞不清他们
到底在摆啥子龙门阵,一时
这个在船头吼,一时那个要跳河,
看得我眼睛都乌了,总算捱到
精彩的地方了:那个吐口水的小白脸
和那个胖女娃儿好象扯不清了。
结果这么大个轮船,这两个人
硬要缩到一个吉普车上去弄,自己
弄得不舒服不说,车子挡得我们
啥子都没看到,连个奶奶
都没得!哎呀没得意思,活该
这个船要沉。电影散场了
我们打着哈欠出来,笑那个
哈包娃儿救个姘头还丢条命,还没得
张五娃儿得行,有一年涪江发水
他救了个粉子,拍成电影肯定好看
——那个粉子从水头出来是光的!
昨晚上后半夜的事情我实在
说不出口:打了几盘麻将过后
我回到自己屋头,一开开灯
把老子气惨了——我那个死婆娘
和隔壁王大汉在席子上蜷成了一砣!


           1998.9

关关抓阄

当代胡续冬


关关是我那个很宝气的
娃儿,生他那天他屋老汉
正好关工资,所以就取个名字
为叫关关。这娃儿从小
猴跳虎跳,尽在外头葛孽:
今天去茅厕里头看妹崽屙尿,
明天又去抢王老太婆的冰糕。
哎呀,打都打不转来。
他屋老汉硬说这娃儿
爹不象娘不象
象他隔壁杀猪匠,气得我
喊天叫地都扯不抻抖:
我往年和肉联厂的张烂脚杆
只耍了几天朋友,他要
记一辈子!他自己呀?先是
和那个穿得筋筋吊吊的打字员
裹起,后头又去日对门
杨癫子的婆娘,妈卖麻逼的
工资都关不起了,还要
一天到晚伙起人去洗浴中心,
洗得害起那种病:我起先不晓得
有天使气去找张烂脚杆
把他都染起了。不摆这些了!
反正我也想通了,老娘我
说啥子都要和这种男家
打脱离。就是关关这龟儿哈包
才只得七岁,造孽兮兮的。
律师问他想跟到哪个,
他个狗日的不晓得哪个教的,说
跟到妈有肉吃,跟到老汉
有漂亮娘娘耍,随便哪个
都要得。律师最后喊他抓阄,
你猜关关扯了啥子拐?他跑起去
拣了两个麻将子子,一个二饼
一个幺鸡,他说二饼是
长奶奶的,幺鸡是有雀儿的,结果
翻到了二饼,"好事情,
二天不读书了,去学杀猪!"
你说我拿他郎么办?这个死娃儿
我看他以后不是去坐牢房
就是去重庆城头当棒棒!
最呕人的是那个天棒棰律师,他
喊了个县城有线台的记者,
现场把这个事情拍了个啥子
家庭片子:我们这个镇
为叫盒子洲,那些文化人
就把这个片子取他妈个名字叫做
“关关抓阄,在盒子洲”

一座城市的虚构之旅序曲或那喀索斯

当代蒋浩


“我远道而来,可能会爱上这里的
一切,那些停留在街道两旁的屋舍
将收留我,把我变成他们中的一个
我住在七楼,楼上的天空和

“楼下的广场像一个镜子的两面
我常常趴在窗台上,身体也
因此散发出迷人的植物气息
我摸着、嗅着……我感到内向弯曲的

“晨光磨损着蓝色的骨骼。
而灵魂是湿的,它没有性别
而我尝试着要去描述它的未来
它已经冲下楼去

“在那些街道尚未卷起之前,
它将匆匆消逝在另一个身体里”


但丁或某旅馆


他抬头望了望悬在半空未及熔化的黑雨
“真倒霉!”他放下窗帘,打开灯
吸进阴影的肮脏的墙,以及刚刚
粘上去的侧影,像一张被反复使用的

邮票,上面有着细密的裂纹——
它出没于大街小巷,不曾有过于明显的
忧郁或欢乐,因此,它没有过去和
未来。他有些疲倦,盯着自己的影子

“她像什么?”“像一只突然闯入的
野兽,有着锯齿形的锋利剪影
毛发上滴着肮脏的沥青
她不需要床,她得回森林中去”

“你今年多大了?”“适合于结婚”
“哦,快下雨了,明天有水洗澡啦……”
奥德修斯或拉丁区

“如果我也恰好降生在这里
我会吸毒,首先会蔑视这里的雕塑、绘画
然后才是女人……我争风吃醋
与人拼刀子。当然,我能象区分香水一样

“认出躲避的道路。尽管如此
我还有机会,进入某所大学
区分开哲学的鸡蛋和美德的艺术……
上帝象只盲目的牛虻,关心别人的

“屁股,也关注我尖削的下巴
我耗去许多时光,研究欲望的
形状,喜欢黎明弄脏的床单
想疯狂地生活在异乡

“我并不惧怕堕落,但我害怕
在衰老之前碰上善良的帕拉墨德斯……”


俄狄浦斯或歌剧院


音乐噬舐着它蓝色胸膛般的穹顶和
内脏,灯光在变暗,椅子收缩着
孩子们偎在父母或母亲的胸前
正在暗暗地成长为他们中的一个

这时,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
他进入那个正在坍塌、长着绒毛的
阴影里,并把它重新放在提前预定
的座位上,以免在结束时

误入歧途。他仰着身体
更习惯于倾听。他的眼睛
并不适应这里的灯光和舞台
一部保存完好的悲剧,像一次

漫长的旅行。“得忍住
结束后,我们还得回家去”

厌倦

当代蒋浩


1、误入书房的蝴蝶

翅膀上的斑点
源于熄灭的烟头
一只,他又摁熄了一只
空气的震颤,很好地

擦拭着牙齿上绿色的污渍

她吻过自己,在
夜里,在清晨
两片银灰的嘴唇,像
打开的请柬

写着:大海、悬崖、各各它……

夹在中间的箴言头
要去教训一个老年人
松弛的


唉,春光苦短
左翅黄,右膀苍……
花布袄,说,爱,宽广
笑起来,更像爱
转身,闯进书房
书,盖在脸上

他双手慌乱,他的眼镜嵌进了后脑勺

……她,她,飞走了
烂在书中的花翅膀
遮住一对新乳房


2、 夜雨后的小蜘蛛

划开的,内脏,透明
粘在墙角,书桌,门,窗……
以及尖叫的
金属把手上

她饮下黑暗和细雨,穿过
黑色的小树林
带着自己的,清晰可辨的
阴影……

请,放下雨伞
掌上灯,来点音乐,哀伤的
熬白的少年头,早衰的灯草腰
猩红,裸露的
舌头
堵住身体的出口

我把楼梯移到窗下
一个天使要下来
她被你缚住了翅膀,她说

"亲爱的,幼年时,我就
认识你:在发亮的额头
张网,踩弄着光线
脚趾在变黑"


3、"为爱情,为艺术"

从眼睛里漏下来的沙粒
抱住尖叫的词语:像一些贫乏的
伤口,吸附着粘在他们表面
的湿润的回声

整个上午,你在房间里徘徊
头顶的天花板,"内心的道德律"
渐渐拉长的脸颊在发哮的
地板上,弹奏着
"为爱情,为艺术"

我们数着,一点一点
把垃圾装进塑料袋
顺着沉默的楼道,下来
滑进子宫似的蓝色铁桶里

雨也追随它们
来到了大地


4、"永远的无拘无束"

喔,你还未消失。你在你
回声敞开的街道上穿行
试图追上你自己

远处,闪闪发光的玻璃楼
它的表面,空气留下的齿痕
有如神助的沉默

在它尚未完工的内部
脚手架、钢筋、砖块、水泥……
可以暂时停止五分钟
保留它们自己的形状

你从你随身携带的手表里,取出
一根肋骨,变成你的
孩子、妻子、情人、书籍、纸张、笔……
你微笑着,撒手而去

毛绒绒的夜
像一只丧失了歌唱的小鸟
又回到你空空的手掌
羽毛,闪闪发光……

它从它随身携带的翅膀中,取出
一根羽毛,装进你安静的
手表,然后,用细爪
擦去你的掌纹

你可以暂时停下五分钟
试着向上展开双臂……

你还不能消失,你和你
还有一段距离


5、"你的脸……"

你的脸像鸟的脸,在空气中
飞来飞去,躲避着
你的肩

偶尔会停留在我的肩上
落满了灰尘,一万吨海水和
一万匹丝绸都只是杯水车薪

有时候,也会来到我的案头
罩住发黑的灯泡——
你坚持用黑色的眼睛来看我

在墙上,在杯子上,在烟灰缸里——
剩下的灰烬是你的
泪水是我的


6、"夏天已经来临……"

蚂蚁发烫的水纹肚贴在沙粒上——
那是它的面包,吸收着身上的
热气,让它感到饥饿
被热爱孕育着……

夏天已经来临,我们走过的地方
蚂蚁也走过。洪水像一个人透明的皮肤
亲切地抱住我们的骨头
把羊群赶上了山顶

长啄鸟依然在波浪间写着日记:
"昨夜,小粉蝶与花蜜蜂偷偷趴在
南瓜花里,交换着信笺和钢笔
……,嘿嘿,有花为证"。

值得庆幸的是,在春天,没有人死于爱情
现在也不会。母鹿们换掉了身上的草皮
小火鼠把道路延伸到土地深处
在那里,它与菜花蛇住在一起

牧神的午后

当代蒋浩


他感到了厌倦和困乏

睡入他内部的搅拌机停止了轰鸣
停在半空的吊车,更多的风
裹在长臂里

马达贴着跟踺,糊在眼角的
鱼尾纹,铁丝网——
还有铁锹,悬空的地板,香烟盒
它们光亮的表面减弱了它们的
呼吸……

它们是熟悉的
……睡在一起

"哦,上帝——"
他祈祷着,拧干了眉毛里的汗水
"是劳动,创造并宽怒了他"

破旧的工作服,从棉线的
裂口中吐出小舌头,舔着
皮肤上的光斑。睡眠,更宽广的
睡眠,往脸上涂黑漆
四肢里的石灰质、冰块、啤酒
撞在一起,下沉

"在女人们看来,他过于宽大的身体
就是一座海市蜃楼"

……他脱下衣服,露出
一只布满皱纹的长颈瓶,流出的
灰色泥浆,浸吞着家俱
以及它们的替身……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座大楼
将变成一个空的,充满黑暗的
火柴盒……

窗外,是落日——
穿过脚手架,从上面掉下燃烧的
砖块,瓦片,水泥……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心
着了火……"

到了后半夜,墙壁中的钢筋
爬上了脖子,越缠越紧
越磨越亮,从骨头里
拉出一辆堆土机

剧烈的尿频,腰酸,背疼,头昏
他醒来了,抓搔着
全身的小齿轮

"哦,我的上帝——"
他继续祈祷着,"让我变成
其中的一颗小沙粒
躲进搅拌机"

在冬天

当代蒋浩


1.居室

这是我的居室:屋角的书
墙上的画、衣服、厨具,以及
床两边的书桌和纸袋里的信札
是我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在此之前
它们要么还未产生,要么属于别人
“是的,包括我的身体,从前
也并不属于这间居室。”现在
它多么像窗外的国家

2.光

必须面对光用餐、谈话、写作
和制定计划,甚至是用刀杀人
当你转身的时候,你便看见
背后的阴影在冬天怒吼

3.早晨醒来

如果没有梦,我就常常忘掉
刚刚过去的是另一天的夜晚
而记忆让我再次看清了
梦中的自己,“那是我吗?”

4.11月21日,夜

除了我,不会有人看见我和
正在进行中的自画像
这时,一个人慢慢地
产生了另一个人

5.死亡

不停地劳作,我们才能
不停地话下去,这是多么轻松的事情
但我的身体却带来了死亡

6.又一个夜晚

关上门,拉上窗帘,打开灯
把黑暗留在外面的寒冷里
那些藏在床下、笔尖、书卷中的黑暗成了
这光明居室的一部分,而整个居室
是不是今天深夜的一部分?

7.暴君

暴君曾指挥千军万马
攻关夺隘,杀戳数万人
但现在,他只围住了一个人

8.词

这是11月的一个深夜,寒冷让人无法入睡
从床到窗,他被一个词折磨着
月光照进来,整个居室在等待
他像那个卡在喉咙的单词
陷在整个居室的沉默里

9.11月23日,下午,陈

一个人是否将给我带来命运
隔着一张小圆桌,小心地谈论着
像两束火苗,并不需要黑暗
而是在寻找合适的心灵

10.深夜穿过建筑工地

大约是夜里12点半钟,我骑着车
一个人穿过黑暗的建筑工地
就像去了解一个死者的秘密
当我到达出口时,灯亮了
那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11.南方

除了宁静,也许有低低的呼吸声
在南方,你要学会忍耐和悔恨
那些雨水浸泡的星辰
滴落在你小小的庭院
要学会渺小地生活,忧伤地承担
不惊动半夜起来到处
寻找肉体的幽灵

12.死亡

死亡也在劳动,它们创造的
生活,需要我们去经历

13.寻找

这是一个词寻找另一个词的时候
死在寻找不死,永恒尚未完成
写作在寻找你,要你成为
它的敌人

14.雅努

他的两张脸,一张看过去
一张看未来。那么,现在呢?
当光照在上面,哦,现在
是打开的一本书,像这张脸

15.写下

在冬天,写下风,雪,寒冷,黑暗
你的写作拯救了你,你用一首诗
原谅了世界,却从不原谅自己
那聚在一起的词语,又将分开
全部砸向你额头的土地

16.博尔赫斯

黄昏展开,这秘密之书
像一个逐渐衰老的愿望,在收缩
这是巴勒莫的黄昏,你看不见
落日,却听到了心跳

17.大风

大风一直没有停息过,从刀尖刮向
一个人的胸膛。“哦,猛烈些
更猛烈些!”一个人总比一棵草更有
力量,现在,他就要开始奔跑
双臂已经张开,大风
却堵住了嘴唇

18.最后

那最后走下公共汽车的是司机
他沉默地关好车门,紧了紧身上的毛衣
就像你放下笔,搓着双手,望着自己的
诗。它不可能把你带向哪里

19.转机

在那些道路交叉的地方,你必将遇上
一座座街心花园,它是你停滞的
写作中出现的奇迹,一个乞丐在那里
梦见了天使,一个诗人
看到了转机

20.寒冷

寒冷是否可以把一个凶手推人冬眠?
那个用衣领遮住双颊的人,举起匕首
把一条昏睡的毒蛇斩成了两截

21.11月25日,夜

必须给凶手一个同样的夜晚
让他在天亮之前完成谋杀
再给他一个同样的白天
让他能看清逃跑的道路

22.移动

沿途的事物不断地移进他的
身体,在靠近玻璃窗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脑袋
想保持自身的完整

23.让

让一朵花在你的额前枯萎
让一条毒蛇在你的怀中苏醒
在你停留的地方,曾经是
一座坟墓,它保存着
你的前生

24.11月27日,晨

那些阴影也在醒来。它们
将在新生活中找到各自的主人
但所有的阴影都是相同的
在冬天,雪是惟一没有阴影的事物
它渴望寒冷,活在自身的光芒里

三姊妹

当代姜涛


在人流中,她们打开手机的样子
象打开初春的头一片嫩叶
从倒挂枝头的会议室到退休部长
荫凉的臂弯,三姊妹口衔钓钩
藏身有术,仿佛机关舌尖上
一个轻轻卷起的袖珍支部

黎明愉快的化妆,学着
破壳的鸡雏,保持适当的抽象
晚间相约去“不夜城”
对男友施行宽容的加减法
或者只是莞而一笑,表露的同情
基本不会超过裙摆的尺度

她们乖巧,聪慧,因而蒙受了比白昼
更漫长的照耀,让体制中的幻想
不分级别:少年人高高翘起的舢板
也冲上了到中年人体臭的暗礁
据称,她们的腰身并不比传说中的贵妃
更为苗条,但对男权的历史

显然缺乏兴趣。她们偏爱的是小说
更喜欢袖口一样伸出生活的格言
而作为一种技巧,枝繁叶茂的诗歌年鉴中
也有她们佯装成散文的脸
可以说三姊妹的弱点在各方面
都恰到好处:如同游泳池浑浊的深度
满足了初学者对大海的比拟性冲动

70年代出生,80年代当选校际之花
岁月忽忽,出落成美人已到了90年代
她们在风格中成功地实验出时尚
所余不多,一杯胸脯扁扁的隔夜茶
递向学院墙根下尚待发育的新生代
人们可以公开表示赞同或反对
仿佛真地成为了“美”的股东

而被三姊妹所排斥的人,正以鲨鱼的速度
绝望地扑向了自己深海中的办公桌

马背上

当代姜涛


山间的夏季象一道花生布丁
点缀起零碎秋意,青青的舌苔
涂遍天际,并非因为想象力太殷勤
一根毛线针挑起了针叶林、阔叶林
提早织就山川套头的毛衣
未婚妻却挑剔起这神明的手艺
说是不足以激发,对新生活的灵感。

好在徒步攀登告一段落,旅行团
登上马鞍变作一支骑兵团
“马粪铺展成鸟道,会当凌绝顶”
而巨大的气团恰好在山腰聚集
夹杂的野花也如小孩的喷嚏
时隐时现: 智慧多多
好运多多,你把外衣随意捆在了腰间
仿佛这样,便不会失足坠落
成为深渊里笑柄。

这技巧也曾适合于高空
沉思的肉食者,当它们抖掉膝盖上
陈年的烟灰和痰迹,俯冲而下
叼起野兔怀中狼籍的碗碟
其间也经历了花好月圆,太多咆哮的人性。
无论怎样,都是走一步啊
算一步,马上看江山。
你本想放开喉咙
与同行的音乐师专高才生较量高音

她们乘着缆车飞翔而上
手摸苍天的胸毛,似乎也很冲动
可惜母马背后追随的骟马
此刻正因失掉睾丸而羞怯
不肯放开蹄子奔跑,这让你
大伤脑筋:“按月补助的雄心”
“青年导师、骑手和我”
这样命题显然不便与之讨论
于是你选择的是沉默的骑术

(身体后仰,两脚踩紧马镫
模仿某个激情时刻)
心想自我啊自我,在裤线中拳打脚踢
总不过分!
何况还有山间旅社伸出巴掌大的钟点
提供全面服务,凹凸有序
当然 “也为未婚妻们准备了
洗澡水和干净的床单”
牵马人的口音,此时暧昧如
两省交界处的山林所有权

他一路咀嚼神秘的干粮
用博学的背影反驳太阳的教鞭
抱怨在悲剧毛茸茸的课堂上
马儿只是走了一个过场,没机会
脱掉前蹄站起来朗诵
浑厚的低音,被一条溪水转播给
远山外更多繁荣的小镇
“难怪地幔深处稀疏的掌声
来得总是太迟,也太匆匆”
值得借鉴的倒是大山甜蜜的斜坡

怎样滑入笨拙的嘴里
变成闲话、果屑和一卷测量的皮尺
“量一量天有多宽,量一量
爱有多深”直到有一天
山间的枫叶开始变红如降价的入场券
“再来与我相逢”
就在山顶,一块避风的巨石的后面
垃圾袋兜住了厚唇的誓言

“你曾试着区分母马和骟马
我也曾试着憋足勇气,为你
吐出一团苍翠的火焰”
这约定被山风有意隐瞒,除了你
和半裸的山谷,即便是
一路打听的未婚妻也未必知晓

机场高速

当代姜涛


即使是少数人的口吃,也不能解释
独白的轮胎为何会忍不住打滑
中巴车一拐弯,挤痛了田野肿大的淋巴
有粘湿的尾气正从鼻腔
匀速喷出,暗示手段多于目的
超速的黄昏还不够飞快。

但如果没有交叉桥逾越城乡
如果记忆的边境没有阑珊的灯火
那跳动的公路更象是眼皮上
垂下的梯子,供贵宾推着行李
来往于星际,他们尖尖的硬领
构成了头痛深处闪耀的白羊座

醒来后却发现手脚瘙痒,可能已长出
错觉的枝桠。因为飞行的座椅
离地大约只有两尺,
算上对远方的诸种猜测
其机械的复杂度不超过一只相思的排比句
怎么会使汽缸里抽泣的法官发怵?

其实,醒来没有什么盘算更好
为了迎接一个人,就应暂时忘掉她
不幸的往事和全部的缺陷
象从拥挤的身体里暂时搬出一架子旧书
感受幸福的虚无,不防碍飞机
温柔地滑落,成为乌云发髻上的别簪

这样就可合法通过海关,被一只电动手
交付给高空风暴的卧床(去和命里那枚
肥胖的闪电盘旋、接吻)
而另一只手,颤抖着,显然出自虚构
在低洼的树林里,已匆匆揭开了
一场急雨猩红的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