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保尔·艾吕亚

当代陈东东


有时候想象是一块冰一把羽毛
是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
有时候节奏之间跳动着帽子
跳动着红色的手套一双舞鞋
那么多海的气息海的颜色
山的气息山的颜色
那么多充满爱情的声音充满和平的声音
想象的声音葡萄和柠檬的声音
诗在黄昏像一块冰
像一把羽毛一双到处转动的红色舞鞋
在蓝色橙色的背景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在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红色女子的抚摸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有时候进入梦乡一对黑鸟歌手惊觉
他看见一只眼睛爬上锁骨
一群姑娘走进了月色

即景与杂说

当代陈东东


      (一)
突然间,一切都活着,并且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只灰趾鸟飞掠于积雨的云层之上。


而八月的弄箫者呆在屋里
被阴天围困。
他生锈的自行车像树下的怪兽。


      (二)
正当中午。我走进六十年前建成的火车站
看见一个戴草帽的人,手拿小锤
叮叮当当
他敲打的声音
会传向几千里外的另一个车站。
细沙在更高的月亮下变冷。


      (三)
这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
一个新而晦涩的故事被我把握。
一种节奏则超越亮光
追上了我。

凌晨,我将安抵北方的城市。
它那座死寂的大庭院里
有菩提,麋鹿
有青铜的鹤鸟和纤细的雨。
赤裸的梦游者要经过甬道
拨下梳子,散开黑发
她跟一颗星要同时被我的韵律浸洗。

      (四)
现在这首诗送到你手上
就像一声敲打借助铁轨传送给夏天
就像一只鸟穿过雨夜飞进了窗棂。
现在我眼前的这一片风景
也是你应该面对的风景:
一条枯涸了一半的河
一座能容忍黑暗的塔
和一管寂寞于壁上的紫竹箫。

那最可以沉默的却没有沉默。

圣道的帝火烛照天庭

当代郭志杰


信念失陷的地方
场景鲜艳
阳光从一个窄道上拉着纸糊的天堂
琴弦上的雨水天空碎裂的姿式
一种感觉石头开花的那刻
有一女孩从娘家出来一闪
走进他领带的小院走进阔叶灌木的床边
河水倒流的呢喃进不来风和五月的石头
雪人在他的头顶献身
兑换成现金的泪水任她命运随意的花销

(此刻有人歌唱生物的花朵但看不她的嘴唇
他刚从那边来和细菌开了会儿会
现在他拎着一瓶酒一头冰箱的母牛
夜晚他要一醉方休搂着刚出嫁的蓝天白云
一同进入枯叶的厢房他又听到远方的歌唱
但不知来自天庭的何方......)

冥冥之中她进入了天堂
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她看见她的姐姐领着一只妩媚的羊羔
走进荷包和月亮
此时她在一头公羊旁和襟睡觉
小草和水杯躺在她的周围
天上过往着下界的飞机
她猜测那里肯定住过她的情人
她以为死了
她要去天涯海角
去找他的身他的魂......
现在她醒来看见灯管一头黑
她想夜还没尽但天堂的梦已宣告成立了

(其实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天堂
天堂里到底有什么?花朵幸福痛苦磨难
这是很多人曾梦想过的
就是在天堂里住上一天一秒
就是一纳米的时间他她它死也瞑目
官员学者教授工人农民
流浪者蚊子苍蝇细菌和不名的一切事物
因为路很险半路失陷的半路夭折的无计其数
但是真的到了天堂的人却没有回音......)

一只红红的西红柿落在废墟上
身价猛增百倍
一群散开的骨架一群蚂蚁吹着柳笛
不知他们去市里还是火星俱乐部
阿波罗七仙女和它们打着招呼
楼房街道和它们说着悄悄话
溃散的森林它丢落的叶子旁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河水里混杂着他们的汗臭
空气里充满了他们的贪婪和私欲
一只红红的西红柿落在了废墟
一辆旧自行车的象胶轮胎
挂在了槐树上
但夜晚这棵槐树不见了
森林曾发过寻找告示
民警也侦察过
但毫无结果

(他不停地做梦她梦见她的声音是个死鬼
它们开始对话谁也听不清楚
就象夜晚蚊子的嚎嚎声伸手不见五指的虚无
只有时隐时现的萤火虫在远方
一个硕大的黑影象黑熊的魂儿
一身冷汗使她醒来......)

圣道的帝火烛照天庭
一只蝎子的欢笑与天堂之间共鸣
我从恐龙蛋里走来
带着哪里的消失虚无谎言
现在是五月天庭是十二月

时差让一种梦境隔绝
他看见了人的孩子蚂蚁的孩子
细菌的孩子玩得正酣
他吹起了口琴
把天庭十二月的雪花撒在它的身上
这是天水圣水仙水
嫦娥和安娜喝过
它点了点头
一个刚发芽的树枝也笑了
此时"一只昆虫刚刚穿越了我的客厅"

(不知她怎么了脸上下起了雪
北风从她寒冷的表情上刮来
现在是五月地地道道的五月
天庭是十二月地地道道的十二月
温度却下降了一万度她浑身寒冷
找不到仙草她手里拿着那根羽毛
是她两天前从山坡捡来的
血迹湿湿的这是风不干的泪水
化不掉的忍冬......)

下沉的落日在手心与一只虫子小饮
它们高谈着一个细菌和那颗火星
究竟是谁的媳妇儿
没有门的风口吹着那棵树东倒西歪
我居住的44单元201号
好象也有点倾斜
幸亏我会治病自行车拿龙
不然它准会被宇宙起诉
闹不好得判几年大刑
一个没边没沿的错误就此发生着
他说在火星上开个会吧
把银河系里所有的众国的头头都召集来
(包括细菌的头头微生物的头头
浮游物的头头树木的头头
动物的头头人的头头......)

商量我们今后的宇宙怎样发展怎样生存
他们一拍即合
好∶我俩就这样定了
它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地球说∶散会

祖先

当代黄灿然



枝繁叶茂的河流,黄昏的皮下
长出油灯的伤口,文字的火焰烧毁了
心中的坟墓和寂寞。木船小小的力量
浮游着——当河流苏醒过来,我们也

应该回家,把洁白的道路留在背后
鱼的小嘴,水的薄唇,我们祖先的脸
掩埋在热泪之下。他们生根而我们落叶
他们开花而我们不结果,不能结果。

在文字的热泪下,土壤掩藏了血脉。
我们祖先的脸靠着舟楫的潮湿倾听
枝繁叶茂的河流,他们伤口的经验
是我们的油灯,他们文字的灰烬将我们埋没。

远离

当代黄灿然



我正在远离你,我们的树荫和正午,
我们深处的井水和水底荣耀的云彩
都在暗示这点,暗示着,向彼此的命运
说再见。生活的伤疤和新肉,生活的

固有黑暗和隐藏,都像树荫下的胚芽
要露出破绽和告别。你的泪是止不了的
一如我的疼,一如鹰的俯视和饥饿。
你的呼喊我藏着,你的梦我正在敲碎。

前面是城市,交通,利刃和蒺藜;
我正在长出远离你的形状,我栽培的孤独
我注定要失去它,一如我保护的空间
我把它摔破,一如这花瓶——裂开。

献给妻子

当代黄灿然



很久了,我没有为你写诗,
你曾是我灵感的唯一源泉;
在我这久经风浪的心底
仍时常激荡着我们的初恋;

但是我的心实在是衰老了,
因为它过早地遇到了风暴
并从多次的险境中逃脱,
我怎能不抒发这种逼迫?

如今我在异乡艰苦劳动,
为了让你的双手与众不同:
以前没有受过磨难,以后

也将永远闲置在安适之中:
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诗,
所有的成果全部献给你。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当代黄灿然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哭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诗四十首(选七)

当代黄灿然



15

秋天的下午,城市呈现一派黄昏的景色,
古老的电车在安详的街道上悠闲地荡着,
年轻的妇人把裸露的胳膊伸出窗口,
晾起儿子的衣服,一个多么令人心跳的时刻。

阳光落在事物的表面,有如一层金色粉末,
这么优美,叫我怎能不忧郁,恍惚以致迷惑;
我背着它,心中一片暗淡,像一个梦游者,
怀疑自己是一个偶然站在那里的虚幻的过客。

25

山村的傍晚,落日在山头等待月升,
它们的接替过程公开而又神秘,
直到黑色取代了天光,人们才会在惯性的意识里
隐隐感到些许的差异,但是在明白过来之前

他们已经关门闭户,上床做梦:是这样的山村生活,
昆虫的声音也许是从扭曲的四肢里
碰巧发出的,这时候黑暗统治山,统治水,
统治田野和天空,但始终不能介入他们的梦。

32

我要走上山岗,我要站到一棵树旁
或者站在它的阴影里,环顾我的家乡:
绿色的原野,蓝色的溪流,晒谷场、房子,
以及另一些山岗,另一些树,更多的山岗

和更辽阔的远景,我要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感受,深深地凝望我的妻子
和我的女儿,我要看着她们走向山岗,
走向我,怀着深深的爱情,环顾我们的家乡。

33

我多么希望在冬天回到故乡,
在萧瑟的风景中体验童年;
我将不会漏掉一株挺拔的野草,
一颗坚硬的沙粒,一块寒冷的泥巴。

是的,我将把一只冻僵的手,放到
一件平凡事物的表面,抚摸它,
使它接受人类的感情;我还将把另一只手
从温暖的衣袋里拿出来,交给被窝里妻子的肉体。

34

我多么希望在一平如镜的天空下,
在静如止水的气氛中,在交错的湖光
和纵横的山色之间,在欲望和思想之上
独立苍茫,或者漫步道旁,停停站站,

竖起耳朵,或者放眼四野,然后感到
妻子在家中挂念我,女儿在唤我的名字,
而我用内心的声音暗示她们:我正在回去,
于是她们感到安心,继续忙她们的事情。

36

风吹层林激发阵阵涛声,
日光斜照,集中在一些峰顶,
山中岩石有向上迁徙的冲动,
因为它们也要温存,因为这是寒冬。

寒冬!这句话刚脱口,阴森森的冷气
便从四面拢集过来,太阳如鹰盘旋
或者静止,在那高高在上的空中;
尘世啊,在它的俯视下,你就像一场隔夜的梦!

37

冬天的雨点打着我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它们
依旧与我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像是
我视野里的那些另外的雨点,均匀
而又适度地降落,把街景蒙在意境里;

倘若我是在过去,倘若我此刻的心情
撩开在往事如烟的回忆的河面,倘若此际
我一生的哲学和玄思像雨中的两个人影,
他们,他和她,时而靠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

纪念荷尔德林

当代黄灿然



涅卡河里的流水静静流淌,
涅卡河畔的天空无边无际。
苦难的诗人坐在阁楼里,
阁楼的窗口象一场恶梦:

从前你的深情拥抱过的山岗,
从前你的灵感触抚过的草地,
如今都怀着不可告人的敌意,
威胁着你,使你极度紧张;

从前神圣的祖国,神圣的家乡,
如今在你的心灵里黯淡下去,
因为你已经枯竭了,已经被弃置

在一个垃圾桶似的角落,象发霉的果酱。
涅卡河畔的天空掉转方向,
涅卡河里的流水更换目的。

杜甫

当代黄灿然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象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缕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象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园。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